第53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250字
- 2020-03-29 17:43:29
忽然間,屏風外傳來一聲清脆的低咳,顧海泥回頭望去,于燭光影射下,透過鴛鴦戲水錦緞屏風,可看到宮里站著一位英姿挺拔的男子。那輪廓清冽而勻稱,背轉身子,眸光似是落在別處,整個世界霎時闃靜無聲。
顧海泥先是臉色一沉,驟然動了殺氣,后轉念一想,莫非這男子就是傳說中幽冥兩重的帝尊?她便壓下怒意,柔聲問道:“屋內是何人?”
那男子淡淡地回道:“龍在野。”每次他道出自己的名號時,都帶著這樣極平靜的語氣,使得對方很難猜透他的心思。殺伐殘酷,智計邪詭,善于隱忍積勢,有傾覆星海諸天之能,他歪臉仰望著宮檐,依舊淡淡地問道:“姑娘該如何稱呼?”
“我叫顧海泥。”
“那是你以前的名字。”
“以前的名字?”顧海泥甚是驚愕,不過細細一想,“顧海泥”是她在人間的名字,這個由父皇故意起的惡名,她一直都很不喜歡;而今既然來到了幽冥兩重,理當脫胎換骨取個新的名字。她凝思半晌,沉著聲道:“我現在的名字,叫做‘冷千凝’。”
“是個好名字。”那男子轉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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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妖嬈起身,牽扯開玲瓏般映雪的水珠,淙淙落入浴盆;完美的胴體纖盈畢現,如菡萏凌空初綻,亭亭中帶著清冽和媚麗;纖纖月于空中掠出一道弧線,悠然落地,身子已搖曳至浴盆外,凈瓷般的嫩肌沾滿了露水。青絲如瀑而及腰,玉腕上雖有疤痕,卻以纖長柔韌取勝,繞指一探,將屏風上的褻衣取下,速速穿好,再換了一件紅綢薄紗,把身子輕輕裹住,舉手投足,皆自風儀。
她睥睨著自己的身子,微微笑了笑,那魅惑的眼神攝人心魄。
她踮著腳尖,從屏風后急趨而出,便往龍在野的懷里酥酥撞去。
“姑娘,我不近女色的。”龍在野后退了兩步,將身子輕巧地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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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眉頭微微一皺,抬臉盯住他,盈盈笑道:“你把我救回來,不就是對我有意思嗎?好,那我現在就以身相許,做你的帝后。”
龍在野強顏歡笑:“小弟豈敢,你是未來魔族的帝姬,我怕耽擱不起呢。”
“你還裝蒜,是不是要我把衣服都脫了?”
“不用。”龍在野臉色局促,將她的酥手拂開。
“你不想和我滾床單嗎?”冷千凝媚眼如絲,將臉龐柔弱湊近,嬌聲道,“你說你不近女色?”
“當然。”
“那你喜歡誰?是男人嗎?”冷千凝臉色一沉,瞳孔驟然收縮,緊緊追問道,“莫非你喜歡煢……”
龍在野打斷道:“天機不可泄露!”
冷千凝神情忽而淡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將嬌軀裹緊,冷冷笑道:“照你這么說,我們倆還是情敵。”
龍在野潤了潤喉嚨,抬眉道:“讓煢涯早日歸來,乃是你我的使命所在。”
“那是你的使命,我跟他不熟。”
冷千凝幽幽嘆了一口氣,便徑自走向床邊,將黑裙穿上,頭發綰起,眸光再無方才的柔媚流轉之色。她已能在溫柔和狠厲之間變換自如。
龍在野邪魅一笑,淡淡地道:“難道,你不想找裴滄楉報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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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滄楉”這個名字甫一落出,冷千凝陰沉著臉,咬緊牙道:“我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
“可是你打不過她。”龍在野漠漠地道。
冷千凝驀地回過頭,冷嗤道:“總有一天,我會讓她死在我的劍下的。”
“裴滄楉的人間境界已近極限,通靈飛升乃是遲早的事,屆時人間再無她的蹤跡,你連修靈境界都沒有,如何去找她報仇?”
冷千凝眉頭一鎖,默然不語,心中已有所算計。
“不然,我帶你去個地方?”龍在野見她已上鉤,便趕緊趁熱打鐵,靜靜地道,“保證你修靈境界突飛猛進,以你的資質,將來聚星六顆七顆都不是問題,裴滄楉自然難逃你的掌心。”
冷千凝動心了:“什么地方?”
“魔界之門!”
“啊……”冷千凝神色駭然,雙拳緊緊一握,幽幽回道,“你想讓我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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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在野悠然落坐,端起桌上的杯盞,輕呷了一口烈酒,不緊不慢地道:“你本來就不是什么平凡人物,即便你以正道修靈,圣魔之體非但不能善用,而且還會反噬你的靈力,你修個幾千年也及不上裴滄楉區區數十年。但是,你若以邪修聚星,圣魔之體則會助你事半功倍,境界劇增,同等起點上,她自然不會是你的對手。”他側過臉,凝眸看住冷千凝,沉聲道,“何去何從你還拿不定主意嗎?”
冷千凝略一思忖,凄凄笑道:“家國已無,人間已回不去,我還有何好留戀的?”
只是一入此途,就再無回頭的可能,連自身命運都無法再掌控了。她想要的強大,是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龍在野心知肚明,并未點醒她心中的顧慮,只是緩緩起身道:“不如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冷千凝問道。
“撥開歷史的迷霧,看看我又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
他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云居峽口,既是兩千年前他被逼自刎之地,也是五年前,滄楉被世人誤以為的葬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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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黃昏,暮云叆叇,余暉瑰麗逶迤,于峽口內外投下道道幽影。春風吹過大地,到處是梨花凋落的聲響,如雪滿天涯,極盡凄艷纏綿之勢。
花瓣落滿肩頭,不忍將其拂去,只道世事殊,開了花兒,老了故人。
這是兩人罕有的柔情之色。歲月漫長,而生命何其卑微。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它讓人們恒久的痛苦,卻又短暫的歡娛,以生死的刻度濃縮無數的離別,只是為了詮釋,你已孤獨地來,也該孤獨地去。
龍在野的臉色漸漸凝固,趨于肅穆和峻寒,在薄暝映照之下,其身形宛如騰空的雕塑。
平地起塵霧,在閃電的鞭笞下,緩緩暈開萬象天工,再度呈現出那遠古廝殺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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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尚未散去,敗甲猶自凋零,惡鳥的破鳴響徹云霄,此間天地滿目蒼痍。
“將軍,諸位將領集體矯詔,率眾嘩變,說你里通外敵,勾結朝廷奸宦,正往中軍這邊殺來呢。”
“什么,剛剛抗敵之時,他們個個陽奉陰違,假意來援,實則觀望,現在敵軍已退,這些人反倒露出了獠牙,想要置我于死地。”
“這難道是王上的意思?”
“他對我早已心生忌憚,鏟除我乃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對我下手。”
“將軍您趕緊逃吧,外面八百將士本就疲累已極,抵抗不了多久的。”
將軍朗朗笑道:“我與爾等同生共死,今日再戰又如何!”
提劍而去,再來已是窮途。
觱篥四起,號角聲咽。血作飛花箭似霰,亂云爭渡起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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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疑是一場屠殺,將士們于箭雨中且戰且退,往云居峽口靠近。只要逃入峽谷之中,便可趁借地勢隱匿山林,或許還有活命的可能。
恣睢的血流,染紅了整個大地。
天地間皆是血色。
待逼近云居峽口時,活下的士兵已不足兩百。
峽谷中有一村落,村中有百姓上千人,先前已被那些叛將發牒通告,龍將軍乃是通敵叛國的要犯,若他退往此處,一定不能打開寨門,要阻絕他的退路。百姓們義憤填膺,咬牙切齒,斷言絕不會讓龍將軍進入峽中的。
寨門緊閉,門后有巨石封堵,士兵們力推一陣,城寨巍然聳立,左右不得進。
退無可退,戰無可戰,這是真正的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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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嬰以手錘門,仰面嘶喊:“我們不是叛徒,你們快把門打開,快把門打開啊……”
將軍回頭道:“別喊了,沒用的。”
“可是,是我們戮力退敵,救了他們啊!”熾嬰將血手垂落,悲憤地道。
將士們滿目哀戚,默默地低下頭去,一股絕望的氣息凝滯其中。
叛軍頭領趨馬向前,在陣前喊話:“我敬你一聲龍將軍,今日我不為難你,只要你交出性命,我可以向王上求情,放過他們。”
將軍眸光沉重,環顧了一圈身邊這些傷痕累累的士兵們,面色微微動容,遂將鐵劍撐在地上,啞聲喊道:“我死不足惜,希望你說到做到。”
“將軍,不要啊!”
亂我之象,猶在夢中,戩我之心,卻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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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尖銳的喊聲,一道劍影劃向了將軍的脖頸,鮮血霎時噴濺,如薔薇盛放,飄向晚空。
將軍自刎在了云居峽口。
火光在遠方布下耀眼的格陣,他將劍撐住身子,保持著屹立不倒的形狀,于渙散的目光中,喃喃地道:“我看見,木棉花落滿了去路,我想,我真的該走了……”
他曾經的愿望就是,待邊境攘定,他便辭了官職,去找到那座絕壁,在木棉樹下隱居一生。
如雨尋云影,如煙尋往昔。
如駒在空谷,如你在林下。
他懷念那一樹簇紅如火的花瓣。就像后來,他喜歡看血肉被撕裂后、鮮血濺落在空中的樣子,像極了滿樹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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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點上,他和冷千凝的態度何其相像:他所懷念的,就要以最腥烈的血色來將其銘記,她所痛恨的,便要以最恣睢的火勢來將其抹掉。他們的方式都是殘酷、而不計代價的。
將軍既死,士兵們悲憤而起,怒喊著沖殺了過去。
悲絕肅殺之氣充斥在天地之間。
這伙人死后,成了龍在野在幽冥兩重,逆勢崛起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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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霧散去,耀光皆息,遠古戰場的景象消彌凈盡。天光四合,夜幕降臨,依約可見稀疏的星子,泛著清冷的輝芒,整個世界一片沉寂。
冷千凝倍感震驚,原來在他的面前,她過去的經歷竟有些相形見絀了。
“當年我率軍西去,路過一處絕壁,見絕巔上長著一棵巨大的木棉,滿樹紅花簇動如霞。那時我便暗下心愿,他日我若歸來,就在這樹下蓋一棟房子,遠離紅塵是非。多年以后,我聚星歸來,再回這里,木棉不在,唯有這三千里梨花,飄揚如雪海。”龍在野潤了潤嗓子,漠漠地道,“原來我懷念的,我憧憬的,都早已不復存在。饒是我聚星七顆,也覺自己像那一粒浮塵,命運從不在我,生死亦不在我。”
冷千凝沉吟半晌,抬眉問道:“浩劫將至,煢涯又能給我什么?”
“他的命運,即是你我的命運。”
冷千凝肅然道:“我答應你,跟你去魔界之門。”
龍在野看住她,嘴角上揚,泛起一抹邪魅的笑意。
“我只是想知道,我把自身命運交出去以后,這諸天的結局會是怎樣,這場豪賭我一定要贏。”
龍在野頷首道:“我不會讓你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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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邪修之前,冷千凝心中仍有些許牽念,這是她生命里僅有的一點溫存,若不確定某個人是否安好,便算不得真正的斷舍。
“我還有一事相求。”
龍在野挑眉道:“你說。”
“我有一個弟弟,名叫顧之瀾,五年前死于首陽山下,我想知道他有沒有重生于人間,過上幸福的生活。”
龍在野以靈識閱歷冥域往生,頃刻已有結果,心下頓時駭然,凝著眉道:“奇怪,他的魂跡過了婆娑渡口后,就再也追蹤不到了。”
冷千凝追問道:“為何會這樣?”
“有人掩蓋了他的魂跡,而且那個人的靈力非常強大,甚至連我都沒有把握戰勝他。想不到在冥域里還藏有此等厲害的修靈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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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面色陰沉,眼角含著淚花:“如此說來,難道我的弟弟要在那黑暗世界里永世幽浮?!”
龍在野幽幽嘆道:“或許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也說不定。”
怎么可以這樣,他只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孩子,英年早逝已是不幸,為何還要永世幽浮?所有的苦難讓我來替他承受不好嗎?冷千凝握緊雙拳,咬著牙道:“他們奪走了我的天使,那就準備迎接邪魔吧。”
她將劍擲向空中,從此世間再無顧海泥。
她不想練劍了,她要聚星!
唯有諸星俱焚,才能抹去她幼時記憶中、那場燒死她母親的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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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夜的鐘聲,從山外的渡口傳來,遙遠的如同槳櫓劃破在冰層上的聲響。
深藍之下皆是涼意。
冷千凝素來不喜歡人間的夜晚。云外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屬于她的,反而冷漠凝視著她,讓她不甚惶懼。沒有一扇發光的門庭是為她而開的,沒有一個溫暖的擁抱是為她而來的,行走街道與人世,她更像是一個無處安放的幽靈。
沒爹媽疼的孩子,得率先承受人世的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