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682字
- 2020-02-21 21:50:53
“歸期隨時都有,只怕是我的歸來,
已經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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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閉關煉魂之前,滄楉想去會一會那個躲在遠方的女人。
自昆侖山往北,騰云而去兩萬里,可見一方神奇溫暖的大靈域,即是千帆彼岸。
山在虛無縹緲處,船在云樓碧水間。
有三疊泉劈空傾泄,霓虹懸掛,冉冉當空,極具瑰麗輕靈之佳韻。山下凈水澹澹,澄澈清瀛,自山腳外溢五百里,倒映著緋云飄絮,靜霓流光,與浴雪千年的昆侖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漁舟唱晚,千帆歸航。
舟中卻是空無一人。
在水一方,有娉婷立世者,三千余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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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有佳人持劍而立,青裙飄袂,帶著憂郁而苦澀的希冀,凝眸颙望,孽海上云帆歸渡,翔鳥悠悠,長廊外那些微蹙的黛眉、卻終日沒有舒展過。
從朝暾曄曄至斜暉脈脈,佳人們才帶著無限悵惘,踽踽而歸。她們哀傷,失落,自強不息,這樣的畫面已經持續了千千萬年,而她們年復一年在等待著誰,始終無人說得清楚。
在傷情處等待和絕望,乃是她們自成體系的修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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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往常一樣,彼岸的眾弟子更衣洗漱之后,便紛紛出閣,依著山腰以上高低錯落的欄檻,眺望起了煙波浩渺的孽海。很快,平靜的海面上舟船相濟,魚鳥競逐,顯得好生熱鬧。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日,千帆彼岸的掌門魏伊人褪去那身鮮艷的浣花霓裳,著一襲老舊的素衣,惴惴來到了望海樓上。她婀娜的身姿靜佇于此,頗有林下風氣;玉頰微瘦,眼窩微陷,暈染出一絲悲愁的氣息,卻并不妨礙她的美麗。
“今日有貴客要來!”魏伊人言語漠漠,待吩咐完畢,她屏退眾人,憑欄遠眺,唇齒間幽幽地飄出來一聲嘆息,“我背負著罪惡,應當永世放逐,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她是該解脫,抑或是該悲痛,她自己也難甚明了,只覺得心間五味雜陳,漫無定緒。
想起已經死去的姐姐,想起姐姐被三千邪修羞辱、自盡于鏡花水月的慘狀,想起昆侖山上那位權勢熏天的冷酷女子,魏伊人心里確實有一股濃烈的悲憤,但是長崆何辜,蒼生何辜,要遭受這樣的浩劫;自己為何要和冥帝暗中勾結,助得傾辰在進入修真世界后、輕而易舉就接近了長崆的靈臺?
念及于此,魏伊人的心扉間又有些懊悔與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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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尋思間,望海樓下的弟子們有了難以捉摸的喧嘩,似是在孽海上發覺了異樣。魏伊人回過神來,順著她們手指往的方向,定睛看去,但見一位紅袍女子手抱弦琴,灼若芙蕖,蓮步驚瀾;纖足如月穩穩踏著水面,無限的漣漪不斷向外飛馳,波動著璀璨的光紋;海面上的舟楫便迅速朝著她的兩邊,蕩漾開去。她的裙裾似是紅蝶振翅飛,帶著攝魂動魄的絕世風姿。她行走在此間天地,勢如雷霆,無可阻擋,如同一把出鞘的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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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所有弟子都被這股威勢震懾住了,竟屏氣凝息,魔怔似地望著那女子踏浪而來。
有修靈境界甚高的前輩,突然在心底驚呼道:“天哪,九十九顆煞星皆有異動,她居然能魂牽星海!她是天生傳奇魂脈!”
世間最后一位煉魂師早已在兩千年前仙逝,她是帝海子的師尊,名叫云嫣,從此諸天再沒有煉魂師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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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弟子們困惑之際,魏伊人黛眉已漸漸舒展,眸光溫潤泛星,丹唇輕啟道:“我知道是你,裴滄楉,風云際會,別來無恙。”
來者正是滄楉,是昆侖山新的掌門。
眼見她蜻蜓點水、蓮步驚瀾,眼見她氣勢如虹、倩影流風,眼見她牽星帶云、悠然上岸,魏伊人不敢怠慢,領著眾弟子匆匆下到了白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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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蘋洲上靈氣充盈,百花怒放,滄楉執劍靜立,漠漠地看著眾人止步在了離她十余米的地方。她的眼神帶著一種極致的冷,一眨一眨如同霜針出鞘,刺透人心;額頭上的天門隱約閃現著刀光劍影,雪月冰花,陽光溫煦傾灑,竟也融不化她天門里的冷意。
“你知道我來此的目的。”
魏伊人被這寒聲震住,半晌,囁嚅著道:“你是來殺我立威的?”
“長崆的死,你也是兇手。”滄楉低眉,從袖口里揮出一把短刃,懸停在了半空中,“還記得你的滅魂刃嗎?”
魏伊人心底發怵,全身霎時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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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隱跡潛入昆侖山,用這把短刃,破了他靈臺四周的封陣,助傾辰順利抓得了圣櫻果。可你萬萬沒想到的是,長崆的靈臺,也就是乾坤殿后的那棵巨樹,居然將你的滅魂刃給吞沒了。你來不及取走,鳳靈軍在到處抓捕刺客,你只能先撤回了千帆彼岸。”
魏伊人絲毫未做辯駁,垂眉不語,今日她知道滄楉會來,故而以待罪之身靜候著她。眾弟子雖然聽得有些云里霧里,卻未敢出言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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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龍在野暗中勾結,禍害長崆,我知道你的理由。”滄楉直直盯著魏伊人,聲色俱厲,字字如同雷霆萬鈞,“丸瀾是你的姐姐,對不對?”
魏伊人猛然抬起頭,臉色慘白:“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十年前,正魔大戰剛過,丸瀾被魔龍合力重創,身負重傷,昆侖山太過寒冷不宜調養,她便只身來到彼岸靜養了兩個月。我說的對嗎?”
魏伊人眸光黯淡,細如蚊蚋地“嗯”了一聲。這件秘辛在千帆彼岸都只有她自己知道,三疊泉的源頭是碧瀛池,池邊有一間精美的竹舍,正是丸瀾當年駐蹕之地。碧瀛池作為千帆彼岸的靈脈所在,匯世間無盡靈感于此,其大道靈氣的精純絲毫不亞于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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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瀾生性詭譎多疑,高傲殘酷,在正魔兩道殺戮極多,且不說兩千年間,單單看這二十年來,她就遣出鳳靈軍在六界中殘殺了數百萬兒童,可謂仇敵遍布。若非血肉至親,她怎可將自己的脆弱坦露于人,以招致不可測之災禍。”滄楉皺了皺眉頭,語氣淡漠地道,“后來,也就是十年前,長崆橫空出世,力敗丸瀾于乾坤殿外。丸瀾羞愧難當,自愿發配去了鏡花水月。只因她受不了三千邪修的羞辱,七天后自盡而死,魂歸星海。從那時開始你就對長崆懷有深恨,可是你只身赴仇,力量有限,自知不是長崆的對手。于是你便和龍在野珠胎暗結,設陰計毀了長崆的靈臺。”
魏伊人苦澀地笑了笑,面容顫巍巍地道:“丸瀾和我血肉相連,此仇不報,枉為世上人。”
滄楉冷嗤道:“千帆彼岸本是清凈的修靈圣地,卻因你一己私憤,而無辜沾染了這許多的血厲之氣。”
“此事錯皆在我,還請諸天圣帝勿要遷怒他人。”魏伊人滿臉惶懼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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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天圣帝?難道她就是昆侖山的新掌門?眾弟子皆錯愕噤言,半晌才恍然大悟,能魂牽星海豪聚七星的無疑是此前芳名大震的裴滄楉了,她們自嘆應該早就想到的。但她孤身來此,真是要替長崆尋仇的嗎?
滄楉眸光沉沉一轉,似有冰凌傾泄,寒聲道:“是你欠的,你就得還!”
魏伊人全身打了個寒顫,落地道:“是我欠天下人的,我還!”
“你拿什么還,你還得起嗎?!”滄楉咬緊銀牙,眸子里淚光晶瑩,恨不得將眼前這女子撕碎。正言辭悲憤之際,突然,彼岸的群山深處傳來一道威凜的聲音:“是何人欺負我們的掌門?”
伴隨傳音而至的,是數道來勢兇猛的金光,刺破長空,朝白蘋洲掠來。
魏伊人臉色驟沉,雙手便聚起兩個光團,費力迎去,于半空中,將那幾道劍光抵擋于無形。
“各位長老,千萬莫再出手,這是我和她的私人恩怨,不會牽連整個彼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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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心中一驚,想不到彼岸還有數位修靈境界和魏伊人不相伯仲的大帝尊,若是她們齊齊攻來,以恍惚為巢,以虛無為場,滄楉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長老們有心護短,為維護這一派的尊嚴和替魏伊人博得幾分贏面,才出手宣示了她們的實力。
幾聲雄健的龍吟,如蘇醒后的蓄勢待發,攪弄著此間云天的不安,然顫裂過后,紛擾的煙霧散去,群山深處又歸于黯然銷魂的平靜。
滄楉沉吟半晌,不露痕跡地散去了臉上的憤怒,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如果想活著,就幫我做兩件事情。”
魏伊人原本絕望的面容、頓時漫上了可愛的生機,她沒想到恩怨分明如滄楉者,竟會在此時放過自己。她便散去掌間原本打算用以自盡的洶洶靈力,應下了滄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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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屏退眾人,兩人靜立于碧瀛池邊,但見無盡靈感形成的光暈,在低空中蜿蜒跳躍,狀若萬千游龍,極盡空靈逸動之妙趣。
清冽的凈水從池中噴涌而出,漫上苔蘚橫生的峭壁,無限傾落,似是銀河落九天。
而池邊那棟小竹屋便曾是丸瀾起居靜養之地,被薄薄云霧繚繞,宛在水中游;取池中無限靈感滋養神脈,不僅有鑄體的奇效,若是再感應命星,甚至有增持境界之大觀。
細細嗅去,竹屋中還殘留著帝海云曇的花香,這種名花在丸瀾死去的那天,一夜間凋零殆盡,化為塵埃,從此世間再沒有了它們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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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滄楉凝眸遠眺而不語,魏伊人戰戰兢兢地問道:“掌門,你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我的嗎?”
“若是龍在野再來見你,請將他的行蹤告訴我。他是禍害長崆的主謀,我定要他血債血償,就算毀了幽冥兩重也在所不惜。”
“冥帝向來蹤跡詭秘,飄忽不定,如果我有了他的消息,定會知無不言的。”
“此乃其一。”滄楉幽然斂起目光,從若虛琴中揮出一把長劍,一字一句地道,“這把劍便是玄傲劍,不久前由長崆血鑄而成,我暫且把它寄存在你這里,它是有劍魂的,待我取走了劍中長崆的靈血,便需以三疊泉的無盡靈感澆灌,才能保這劍魂不至枯萎。”
魏伊人躬身道:“掌門盡管放心,我定會將功贖罪,保管好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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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把劍遞與魏伊人,凝聲囑咐道:“此事切勿泄露出去,否則千帆彼岸必招滅門的災禍。待能執掌此劍的人再度降世,我自會帶他回來取劍的。”
“謹遵帝令。”
說罷,魏伊人便雙手將劍接過,然后揮袖劈出一掌,掌風凜冽,直抵深水,牽起翻涌的浪潮,但見池中有一個漩渦迅速螺旋而上,噴濺出磅礴的水滴,漫天灑落。緊接著一聲低吼,竟有條應龍從漩渦里踏浪而出,破空飛來,身帶紫電青霜盤繞在了竹屋之上。
它在靜靜地注視著魏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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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您請放心,這條小龍自幼伴隨在我左右,忠心可鑒,它會把玄傲劍銜至池中無盡靈感最匯集的地方的。”
滄楉凝眸,望著空中那條遒勁的應龍,料想有它日夜看守玄傲劍是最好不過了。魏伊人便把劍拋向了空中,應龍見狀,擺動巨尾直沖過去,張開嘴接住了劍,隨即龍頭猛然一扭,從空中急墜,帶著無盡威能,在水面上濺起了恣睢的浪花。待水霧散去,池面已趨平靜,便再也難見應龍的蹤跡,唯有縹緲的流光極盡歡騰之姿,無限的繚繞。很多年以后,傾辰將會從劍中飛出,離開千帆彼岸,前往凡世尋找她的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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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已畢,滄楉眉頭漸漸舒展,眸光潛靜中帶著幾絲柔波,泛著星子般的清光,再從此處遠眺過去,恍惚有種站在故鄉的香櫞樹上的錯覺,頓有賞心悅目、盡掃傷頹之觀感。
“是不是每個到過這里的人,都會不自覺地眺望遠方?”滄楉突然問道。
魏伊人微微怔了怔,在心里暗自尋思起來。若說千帆彼岸的人都愛憑欄颙望,那是確信無疑的,但要說外人也喜歡這樣,她尋思并沒有確切的答案,因為歷年來千帆彼岸做客的修靈者都極其稀有,就拿這近百年來說吧,除卻十七年前丸瀾來彼岸靜養過,便是如今靜佇于此的滄楉了。
千帆彼岸始終是佳人薈萃的修靈圣地,強者如云,巾幗不讓須眉,再加上她們清心避世的姿態,愿來這里叨擾或是侵犯的修靈者,便少之又少。
既然無從解答,魏伊人便垂下頭去,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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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滄楉也似乎不在意答案,只是輕移數步,立在了崖邊最佳的觀景處。
驕傲的眼眸,畫筆難描。一望是水,二望是雪飄。
目光透過薄薄水霧所映射出的高掛的霓虹,直抵無窮勝境之中。此時天色近黃昏,萬象更迭:上有暮云叆叇,緋紅如簇,極盡絢麗之姿,中有雁陣掠影,余暉迤邐,極盡輕靈之韻,下有浩海連天,漁舟唱晚,極盡磅礴之勢。
滄楉靜心飽覽著如斯的美景,記憶中,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么溫暖的黃昏了。
只是黃昏太過短暫,轉而,晚風拂過天空,落霞與孤雁齊飛,越飛越遠、便相繼成了悲涼的暗紅色。
緋云失色于天涯,雁陣歸棲于云端,目光所及,未見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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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真是可悲,自己天生傳奇魂脈,雙眼可以透過塵埃看清很遙遠的地方,卻發覺世間再無他的身影。云外萬家燈火,璀璨如星河,而她半點都不需要。
“我在這里見過最漂亮的日落,可惜,你們都在失望中守望,而我需在絕望中逢生。人生本就充滿苦難,不經黑暗的煎熬,怎能手握萬丈光芒。”
須在冰冷的塵埃中,開出驕傲的花朵來。
沐浴著最后一抹血暉,滄楉起身飛離了千帆彼岸。
而佳人們對滄楉的到訪絕口不提,權當她從未到過千帆彼岸,日子又恢復了往時的清靜。
黃昏過后,是無盡的深夜,但,卻不是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