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120字
- 2020-02-10 21:12:25
“灼灼紅花滿上頭,怒云如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云流無限似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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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遠(yuǎn)墮殘輝,在空寂的兜率宮里,晚風(fēng)烈烈,滿殿綾羅肆意飄揚,于燈影幢幢之下,溱月癱坐在帷床上,滿目凄暗,霏霏凝淚沾衣,她沉浸在了失去幼女的悲傷當(dāng)中。
宮女們各懷心計,對她頗有疏離,自然不愿、也不敢上前跟她說話,便只是漠漠地候在了殿外。
她是世間第一位魅靈,兜率宮對她來說,就像是皇帝精心打造的象牙塔,讓她與人世隔離,只以他的溫情脈脈待之,不曾知曉外面的世界。而人心的險惡是任何東西都隔離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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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策馬疾行,來兜率宮問話,威凜怒視之下,宮女們竟一口咬定,溱月今晚誕下的是一對龍鳳胎,而被奸人所偷走的便是他的嫡長子,也就是移星皇朝未來的繼承者!
“偌大的皇宮,連一個竊賊都防不住,我要你們有什么用?”皇帝大發(fā)雷霆,將桌案掀翻在地,帶著命運審判般的、酷寒的聲音劈頭蓋來,“我要你們給我的皇兒陪葬!”
“陛下饒命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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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們低著頭啜泣,全身哆嗦不止,整顆心似乎冰寒到極點,皇帝的性格她們是知道的,這樣的局面下她們肯定難逃一死,倒不如信了各宮妃子的承諾,好讓自己的親人衣食無憂的活下去。于是她們便死死咬定了溱月誕下龍鳳胎的這一事實。
溱月想要解釋,終因悲傷郁積,噎噎說不上話來。皇帝坐在床榻邊,擁她入懷,好言安慰;他的笑容里帶著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意。他始終沒有正眼瞧瞧尚在襁褓中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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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身欲返,溱月心中失據(jù),拉著他的手不讓走。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微笑著道:“愛妃別怕,我回去命蝶影暗衛(wèi),把我們的孩子找回來。”
“我……”
“再過幾日,我把女兒的姓名和封號送來。”
溱月應(yīng)該不會想到,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皇帝。皇帝痛失愛子,便遷恨于兜率宮,痛恨這座宮里所有的人:任何讓他承受痛苦的人都要得到懲罰,連她也不例外。
天子一怒,滿城風(fēng)雨,慘死者難計其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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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皇帝的敕令才姍姍來遲:殿前統(tǒng)領(lǐng)帶著幾位乳娘來到了兜率宮里。統(tǒng)領(lǐng)頒布了敕令:賜皇女以名,顧海泥,封海泥公主,另遷養(yǎng)于后宮,唯準(zhǔn)成年之際、可來此與生母相見。
溱月雖精神恍惚,不知所以,但是乳娘們圍攏在床邊、兇狠狠逼搶她懷中的孩子,她還是本能地做出了抵抗,奈何力量不及,一聲低嚎之后,海泥公主還是被他們生生奪了去。
“還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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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伙人得了意般速速退下,唯剩撕心裂肺的哭聲久久縈徊在囚獄般的大殿里。風(fēng)從未停止,夜深得如化不開的墨,點點宮燈似冷漠的瞳仁,逼視著這世界的生死別離。此時它們得了意般、在風(fēng)中搖曳著。
來到這世間,不宜奢求普世的幸福,而要有勇氣直面人世的痛苦。
而她的痛苦才剛剛開始,這樣純凈貌美的一位女子,如清麗的新荷,竟也在孤寂和悲傷中逐漸枯萎。
一瓣一瓣被剝離的,是凋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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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掖云宮,時值新春佳節(jié)。
七皇子顧之瀾帶著姐姐海泥公主,站在宮樓上遠(yuǎn)眺赫赫皇城。
見西北之隅,有一聳峙云天的巨殿,公主問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宮女上前回道:“那里是兜率宮,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擅闖的禁地。”
那座宮,那個人,似乎要被人們刻意的遺忘了。
海泥公主的心里從此播下了一顆種子:有一天,她要去那座宮里看看。
探望那個久別了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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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后,帝都舉行了浩盛的祭天儀式,以昆侖為主位,諸方靈域列次左右,祈求國祚長久,皇朝永固。縱以云樓高閣,參差瑰麗,橫以紫騮雕車,風(fēng)簾翠幕,競顯豪奢縟麗,帝都之繁華可見一斑。
祭臺筑建于海濱,各宮妃子和朝中大臣咸聚,虔誠膜拜,整個皇宮顯得空蕩與寂靜。日光煦暖,盡日沒什么風(fēng)。此刻在太液池畔,海泥公主例常陪著顧之瀾放風(fēng)箏,臨岸之際,她伸出手,把弟弟推到了水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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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猶寒,顧之瀾受了驚悸,撲騰在水中大聲哭救。海泥公主淡漠地轉(zhuǎn)身,咬了咬唇,呼喊著朝掖云宮外跑去。這是她第一次有信心逃出這座宮殿,從有記憶開始,她便被禁足于此,嚴(yán)禁接觸宮外的世界。門外的侍衛(wèi)聽得喊聲,滿臉驚慌,見公主匆匆跑來,立馬跪地拜道:“參見公主!”
“快,快救我弟弟!”顧海泥喘著粗氣,臉色蒼白的如同素錦,“他掉水里了!”
皇子的命自然比她重要,侍衛(wèi)們便不再管她,刷地起身,撒腿就往太液池那邊奔去。
顧海泥遂藏在運糞車?yán)铮樌锍隽藢m城。
而顧之瀾被救起時,已經(jīng)陷進(jìn)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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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燈斜照,投下稀碎的剪影;宮墻外道路殘破,污穢橫流,已淪落成流浪者的棲息地,微風(fēng)吹時空氣中便彌漫開嗆鼻的臭味。宮門上著鎖且銹跡斑斑,除了每月會有老嬤送來些日用,其余時候也沒有人敢擅闖里面。隨著溱月日益憔悴慵于粉黛,再加上宮嬤們添油加醋地抹黑她的近況,皇帝對她的牽念亦隨之蕩然無存。
屋檐上貍貓的叫聲凄厲無比,宛如棄嬰的啼哭,穿透且撕裂著夜空。
亦將這宮里外渲染出醇厚的悲涼氣息。
仿佛整座宮殿都在陰暗里獨自哭泣。
仿佛深淵中極速墜落的瓦礫,不安而聽天由命,痛苦且無心掙扎。
碎為齏粉的那一刻,寂靜中長出尸衣般的塵埃。
那一縷細(xì)微逐漸落地成泥。
每個人的命運都該是如此嗎?顧海泥站在街頭暗自發(fā)怵。
她借助云梯,翻過墻頭進(jìn)入了兜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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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jīng)風(fēng)欺雨摧,木蠹暗蓄,兜率宮雖保全了其雄壯的輪廓,卻已無往日的輝煌,逐漸顯出頹敗荒涼之勢。窗牗門楣都早已退卻鮮色,很顯然,這里缺乏日常的清掃和修繕。從盡享繁華到悲涼落幕,細(xì)數(shù)來也不過十二年的光景。
滄海換卻桑田,人世的悲恨相續(xù)從未停止過。
傷往事,恨如今,深情者總被人辜負(fù)。
溱月的命運即是如此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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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泥推開殿門,迎著光暈下彌漫的灰霾,躡步走進(jìn)了大殿。
殿里空寂昏暝,有些可怖的森冷,一抹瑟瑟余暉透過漏窗,拉扯于縹緲微塵之間,震蕩出些許界限分明的殘韻。此處沒有風(fēng),便沒有聲音,泛舊的綾羅幽幽垂落,屏風(fēng)桌椅上尚有積塵,一切都顯得百無聊賴,缺乏生機(jī)。顧海泥單薄的身體不由一顫。
但她并不害怕,神情稍顯從容,仿佛真要去見一位老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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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中,床榻上有一美人側(cè)臉對著大殿,擁衾而臥。她的臉龐雖蒼白而瘦削,卻不減清雅與精致,眸光渙散,隱見憂傷的攀附;鼻頭挺拔,黛眉清淺,帶著絕美的弧度;發(fā)絲凌亂入鬢,如悲愁的勾勒,使得她整個輪廓帶有沉淪的意蘊。
她的氣息微弱,幾近于無,若非她的眼睛在溜動,顧海泥都懷疑床上躺著的是一具尸體。
顧海泥止步在床前,靜靜地道:“我叫顧海泥,你是誰?”
女子眉頭一蹙,眼中精光大作,整個枯瘦的身體倦曲成團(tuán),似是要竭力坐起身來。她廢了些勁才移身靠在了墊枕上,便盈淚看著那女娃,伸手欲來抱她,纖瘦的手卻又僵在了空中。
她把手緩緩縮了回去,氣息微弱地道:“一個故人。”
“你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
“有人覺得我弄丟了他的兒子。”女子苦澀地笑了笑,便神情一凝,低眉嘆道,“其實我生下的是一對女娃,可是沒有人會相信我。”
顧海泥脫口道:“我信。”
她略一抬頭,緊緊盯著床前的女孩,那眼神中悲愛交織,卻不乏希望的輝芒:“如果這世上你有一個妹妹走丟了,你會去尋找她嗎?”
“會。”回話稚嫩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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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這笑容似乎用盡了她最后的氣力。她沉重地咳了數(shù)聲,整個身體急劇起伏,似是要崩裂開來。片刻后,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氣息羸弱地道:“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顧海泥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嫌惡,咬緊著牙道:“我該回去了。”在她轉(zhuǎn)身抽離之際,那女子低沉地喚道:“等等。”
“怎么?”顧海泥回首問道。
“妝臺前的發(fā)匣里,有些紙船,乃是當(dāng)年皇帝所贈,你幫我拿過來吧。”
顧海泥愣了愣,覺得這個小忙可以幫,便轉(zhuǎn)身往妝臺那邊走去。妝臺上已蒙了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這位女子已多日無力再起床化妝了。但發(fā)匣里的紙船非但精美,且都保存的很好,想必是她極其珍視之物。
“給你。”顧海泥把紙船遞了過去。
女子顫巍巍接過那疊紙船,又靜靜地道:“孩子,再幫我把燈盞點燃,拿給我。”
顧海泥皺了皺眉,問道:“你……你也怕黑嗎?”
她獨居此處是不應(yīng)該怕黑的。那女子神情凝滯,似是在思索著什么,并未作出回答。
顧海泥咬了咬唇,走到檀木桌邊,拿起了燈盞旁邊的火石。她撮起嘴吹了吹,待火石燃起細(xì)焰,便伸手揭去了燈罩,灰塵彌漫尚未落定,燈盞已冒起了綽綽微芒。
于薄暝盡收之時,黑夜降臨,疏星數(shù)點,惡鳥的破鳴驚顫天幕,卻沖不開這荒宮里濃厚的凄涼。
唯有燈火影照其間,似是不安的心緒,泛濫成災(zāi)。
似是注定的命運,雖有抗?fàn)帲詿o益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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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緊緊地握著燈盞,盈淚目送顧海泥離去,那似枯萎花瓣的嘴唇微微翕張,低喃著道:“找到你的妹妹,告訴她,我很愛她……”
她自知時日無多,魅靈的枯萎是無可逆轉(zhuǎn)的,除非兩個女兒重聚,以無限靈感滋養(yǎng),她才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壽。
她哭著哭著,就笑了,便將燈盞落入了床幃。
火勢頓起,女子迅速被烈焰吞沒。
這是她最后的優(yōu)雅和倔強。
她曾像這團(tuán)烈火,熱愛人間,焱焱其光。
兜率宮隨即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帝都的半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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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泥愣住了,像是犯了錯的孩子,滿臉惶懼。她悔不該把燈盞點燃遞給那個女人的,這樣她的死便不會跟自己扯上關(guān)系。
宮墻外有七八個流浪漢恰巧路過,撞見顧海泥從兜率宮出來,難免誤以為是她點燃了宮中的這場火。顧海泥當(dāng)然不能留下這些活口,遂閃身而去,從袖口中掏出了白玉刃,倏忽而至那些人的跟前。光影閃動,但聽得數(shù)聲悶哼,所有人頹然倒地。
顧海泥峻漠而立,往短刃上淬了口唾沫,甩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跡。于是她匆匆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恍惚中,有個聲音從半空頻頻傳到了顧海泥的耳邊:
“海泥,我的女兒。”
她回望著,寂寂星塵四散飛去;她握緊雙拳,眼睛里滿是淚花;她聽到馬蹄聲轟隆而來,嘈雜四起;于煙火彌漫的塵埃中,她低低喚了一聲:“娘……”
那種殘忍的美麗讓海泥公主記憶猶新。她發(fā)誓有朝一日,她要讓火云燃遍整個諸天,以更加殘忍的美麗,來終結(jié)記憶中兜率宮的這場大火。
像失怙的羚羊,她穿過了整條街道,未言片語。
無人認(rèn)識她,也無人理解此刻她心中的悲憤。
“我不喜歡顧海泥這個名字。”
七日后,有漁民在海濱看到了一位空靈的女子頭戴花冠、飄飖登上月牙船,隨風(fēng)出航。她回望向深沉的大陸,眉心驟然蹙起,輕輕喊了一聲:“疼。”
只此一言便道盡了她在人間的驚鴻之旅。
溫柔之人縱然不被善待,也難改那一顆純凈的心。
從創(chuàng)世吹來的風(fēng),從未停止;拂過歲月和山海,又渡離人過忘川。因著疼痛和失望,她對這人世并沒有什么留戀。
北海盛滿了月光,她泛舟逝無痕,仿佛和月同歸。
海濱的無數(shù)花燈紛紛向海上飄去,以緋紅而暖的光暈,連成一場浩盛的祭奠。
“我叫溱月,以后我都不來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