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狹小的院子里。

亂糟糟地一片喧鬧聲中，楊軒把我放了下來，疼痛更加劇烈，但是大腦卻逐漸清醒了。

潰散的宣威軍在田野四散奔逃，在樹林中狼奔豬突，在河流中浮浮沉沉。夷鬼們不緊不慢地收割頭顱，姿勢優雅地揮下長刀，面帶笑容地帶走生命。逃命的士兵長刀砍向脖子的時候仍然不曾回頭，手持長矛的戰士胡亂揮舞著，不知道敵人從何處而來。

楊軒和另外六個人被一個追逐的夷鬼小隊壓進了這個小院子，院墻不高，門也是破破爛爛。眾人胡亂找了些東西擋住破門，雖然仍舊緊繃著神經，但是難得可以休息一下了。

腰間的溫熱消失了，皮膚被燒焦后的肉臭傳來，胳膊估計已經脫臼，雙腿倒是微微恢復了感覺！

“楊大哥！”我使了全身的力氣終于發出了聲音。

“宣哥兒，你醒了！”楊軒轉身說道。

“你還能跑嗎？別被堵在這里了，帶著人趕回青云城，那里有城無防！”我說道。

“別操心了，宣哥，孔將軍已經往青云城方向去了，就是不知道來得及不，夷鬼漫山遍野地殺人，我猜想青云城那邊也有人過去了吧！”楊軒答道。

“那就好，城外劉家莊呢，有沒有人過去通知下，莊里的宣勝將士和莊丁們也都盡快趕去青云城吧，莊子太小，守不住的！”

“哈哈，我說宣哥兒，你還真是個操行的命啊，劉大狗剛才就一個人跑了，說是去莊子里了，也不用擔心啦。”楊軒站在我的身前笑不可支，只是臉僵硬的如同猙獰了。

只是喘了口氣的功夫，夷鬼便追了上來，破門被撞擊地砰砰亂響，楊軒等人一邊往門那邊堆積著各種木桶等雜物，一邊緊張地盯著門縫位置，手中的長矛已經收了回來，隨時準備扎出去。兩個一看就是宣恩營的弟兄手持著短刀盾牌站在兩側盯住了破門的位置，準備著出擊的一刻。

門本來就破舊，加上院子里光禿禿的實在沒有多少物件，所以眼瞅著門開始一點兒一點兒開裂，隨時碎掉。

“后面！”我靠在墻根，只能拼命大喊。

楊軒等人的神經已經被哐哐亂響的破門牽制住了，兩個夷鬼從土墻上翻了過來。

兩個夷鬼光著腳自然悄無聲息，我的喊聲只是讓楊軒等人迅速回過頭來，但是矛尖對外一時難以收回。

一眨眼間就是兩顆人頭落地，滾滾落地。

夷鬼的刀鋒利無比，矮小但是迅捷異常。兩個夷鬼刀勢已盡，也不冒進，接著后退兩步，準備起刀再砍。

兩個宣恩營的戰士手持著木盾迎了上去，楊軒等人也是瞬間調整矛鋒從宣恩營的弟兄身影中間扎了過去。

刀鋒閃過，矛尖刺去，一個夷鬼踉蹌了一下，大腿處血如涌泉。同時兩個木盾混著胳膊和一根矛尖碎裂開來向著兩邊飛去，剛才沖上去的宣恩營弟兄滾在血泊之中。

長矛被砍斷的士兵從腰中抽出短矛又揉身沖上前去，一手一支短矛扎在剛才被刺中大腿的夷鬼胸口。

另一個夷鬼刀勢盡去，哇呀怪叫著一頓亂砍，眼窩中突然透過一根長矛。

楊軒抽回長槍，半晌無語。剛才手持兩根短矛的兄弟整個身體半邊成了碎肉，血淋淋白骨如刻。

楊軒垂頭喪氣，走到前來，把我扔進了屋子，也不管還在亂響的院門，站在屋子門口大口喘著氣。

僅剩的一個兄弟把夷鬼的長刀收斂起來送到屋子里，和楊軒一人一根長矛守在屋子門口，至于窗戶，管它呢，今天已經是到了絕路。

楊軒進來給我的腰下面墊了一點碎草，門口外的弟兄對著里面絮絮叨叨個沒完。

“宣哥兒，俺叫六子，家里是煮鹽的破落戶，也沒有姓。你要是能或者的話幫俺記一下，俺叫六子。俺家還有個弟弟叫牛犢子，幫俺找一下。”六子說個沒完，“說了白說，外面的夷鬼成了精，你聽這轟隆隆的雷聲，又在使妖法呢。咱們怕是也活不成了。不過宣哥兒你應該沒事兒，俺從小聽說像您這樣的是天上的星星下凡，閻王不敢收的。”

楊軒把咧著嘴嘶嘶叫的我擺弄好了，忍不住笑罵道：“我說六子，死到臨頭了，啞巴變成多嘴的老鴰了。”說著又撿起長矛回過頭，咧著嘴準備嘲笑一下六子。

“低頭！”楊軒大吼一聲，長矛來不及攢勁便朝著六子扎了過去。

六子本能反應低頭，可還是慢了一刻，半個頭蓋夫帶著頭發直飛出去，長矛也才順著六子的胳膊扎進了一個夷鬼的喉嚨，楊軒手猛地一抖夷鬼歪著頭和六子倒在一起。

我渾身的疼痛都消失了，以前只是聽過，上陣的兵卒死人見得多了，就會麻木起來。可是這麻木不僅是麻醉著內心的膽怯，眷戀和傷心，連身上的傷痛也被麻醉了。

門終于被砸開了，接著是一陣紅光閃過，轟隆聲中，一道血花從楊軒左肩綻放，楊軒這家伙和我一樣倒霉，我是兩次都傷在了右腰上，楊軒是兩次被洞穿了右肩。

我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牙齒不知道什么時候斷了半顆，血水順著我的嘴角流了出來，一邊笑著一邊順流而下。

楊軒也嘿嘿傻笑起來，用右手拄著長矛靠在了門框的位置。十來個夷鬼爬過一堆碎木頭，抽出長刀嗚哩哇啦怪笑著圍了過來。

都在笑著，我在嘿嘿直笑，楊軒也在嘿嘿直笑，夷鬼也在怪笑著。

一個身材矮小的夷鬼舉起長刀準備給楊軒也來一個斬首，刀光把午間的白光晃入眼中。

我瞇著眼睛看著長刀揮下，長矛斷成兩截，一截還在楊軒手中，一截扎在了那個夷鬼的喉嚨。

我繼續笑著，聲音低的幾乎不可聽到，“楊哥哥哎，你怎么有這個愛好，只扎脖子啊！”

楊軒把手里半截木棍扔了下來，單手從腰里撤出一根短矛，靠在門框上笑道：“我是滄州楊家的，沒學會六合槍，只是喜歡盯著人家脖子看。”

夷鬼后退兩步，接著數把長刀蓄滿了力氣向著楊軒劈了過來。短矛飛出，楊軒飛退進來，摔倒在地。

我大笑起來，眼淚混著口中的血淌到胸襟上。

一個夷鬼搶了進來，舉刀便剁，楊軒滾身避過，從地上撿了一把夷刀，半躺著便刺了出去，又是喉嚨。那個夷鬼捂著喉嚨倒退兩步，躺倒在門前。

楊軒踉蹌著站了起來，大笑著朝著門口胡亂揮舞了兩下，塵土在陽光中間騰起，把午間的陽光染成金色。

楊軒還在大笑著，笑的筋疲力盡，我也在大笑著，笑的悄無聲息。幾只歡快的蟬在外面樹間賣弄著嗓子。

刀刃交擊的聲音和火花連成了一片，身長臂長的楊軒在對砍中不時指向對方的喉嚨將夷鬼逼退，但是邊上揮來的長刀又會把楊軒的攻擊擋回。

片刻之間，楊軒的刀斷成了碎片，不知道哪里來的巨力又把楊軒撞擊進了屋子，留下的是碎成了渣的長刀和楊軒的整條左臂。

又是一個身影飛撲進來，楊軒撿起了地上另一把長刀洞穿了那個夷鬼的喉嚨。

“宣哥兒，軍營里一直說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要是不死的話，幫我照顧一下我妹妹，我家里只剩她一個人了！”楊軒咧著大嘴笑著，對著我輕聲說道，眼中的淚水被頭頂的血沖開，幾乎沒有個人樣了。

我笑得痛不欲生，這個傻子，一會兒到了地府再好好嘲笑你，笑話你這胡亂指著人喉嚨的家伙。

一個刀尖從楊軒的腹部冒出，刀尖上干干凈凈沒有沾染一點兒鮮血。

楊軒扭過身去，一刀扎穿了那個夷鬼的喉嚨，腹間的長刀也劃開了楊軒的肚子。

我依稀看見腸子從刀口處流出，楊軒斜著身子跳了出去，長刀在手，但還是用的槍法，刀尖如同矛尖，在空中劃過一條直線。

淚水弄花了我的眼睛，我又一次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只是失血過多，我也失去了像瘋牛犢子一樣埋頭撞擊的能力。我多想再一次沖到陣前再被兄弟們保護得好好的，我多想再一次拿著木盾擋住斬向楊軒的鋒刃，我多想再一次不管不顧任性地只顧向前奔跑。

英雄的死不能伴著痛哭，只能是大笑，只能是豪氣沖天的大笑。

我看不清前面的一切，只能看見無數的刀光閃過，只能聽見無數的交擊聲傳來，只能想象著無數的鮮血沖天而起。

光明從長空直射而下，這是迎接英雄回歸天國的圣光；知了在樹上悲鳴，這是英雄歸去的哀嚎；晴天的轟隆聲在半空炸起，這是英雄飛升的贊歌。

眼前模糊起來，我的靈魂也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