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越以來,京中戶口蕃息,物阜民豐,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日經行不盡。
城中,遠觀含煙柳,彩繪橋,秋依水。
近看,處處是擋風的竹簾,隨著秋風,一下一下敲擊在翠綠的軟煙羅帳上,水岸邊,行行樹木,仍舊郁郁蔥蔥,徽式民居依山傍水,遠近高低各不相同,漸次鋪開。
牽扯不斷。
走在城中,或是騎在高頭大馬上,只想振臂高呼一聲,“天涼好個秋。”
此時,一處民居里,匍匐在地的女子卻沒有因為這秋高氣爽有分毫的好心情。
她撿起落在地上的一個白面饅頭,在吹走那上面的灰塵時,冷不防地怔愣住了,她低低笑一聲,道,“我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無非是逃命罷了,畢竟如今自己已然孑然一生,家人……命喪黃泉,而他正在拘捕自己,還能不逃,難道乖乖做他的禁臠?
想到這里,女子輕柔地撫摸懷里的小像,視線溫柔無比,如果此時有西洋畫師在一旁,大概會以她為原型畫上一副圣母像。
可惜她如今荊釵布服,頭發散亂,臉上亦難掩疲態,大概因為素日憂思過重,加之舟車勞頓,又難免憂心,臉色也是青白交加。
整個人如同脫水的白菜一般,干癟,且顏色枯萎。
此時若是有故人,大概看她一眼變回嫌棄地移開視線,根本沒有可能認出她便是如今人人想要捉拿的林氏女。
也不知如今上頭那位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當初迷了眼睛將她拘禁在身邊也就罷了,如今登上了那個位置,要什么有什么。何必還在她這棵歪脖子樹上一頭吊死。
其實說起來,林椿如今已是無枝可依,能夠逃出來,還是因為她偽裝順從的結果,閉上眼睛,林椿的記憶回到關鍵的那一天。
還要從新到的丫鬟說起。
先頭那個告訴她林家女眷已經被深夜潛入的流匪盡數殺盡時,吳慶林破門而入,一腳踢開那婢子,年輕的婢子一頭撞在桌角,頓時頭破血流,身子癱軟,看來奄奄一息,半晌,便只剩出氣了。
林椿抬眼,輕聲道,“她也是有家人的,救救她,好不好。”人卻仍舊軟綿綿地癱倒在床榻上,好似并沒有什么力氣。
其實這并非她情愿。
林椿自從被擄到吳慶林身邊,每日都要吃下足以放倒一頭牛的軟筋散,日日對著他那張臉,早就已經覺得自己失了靈魂,臉上再難有表情的時候。
在這個時候,卻不知為何,哭了出來。
眼淚如串珠,接連不斷地往下落,吳慶林慌了神,而手下的人悄無聲息地抬走了那頭破血流的婢子,此時房間里只有林椿與他。
他手忙腳亂地拿衣袖替林椿擦掉臉上的眼淚,卻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他嘆一口氣,將她抱在懷里,輕聲道,“你信我好嗎,我是被迫處斬他們的……他們是被……太后……派人……”
“我信。”吳慶林的懷里林椿悶悶地說上這一句。
“你說什么?”吳慶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得有些破音。
“我信。”林椿輕若蚊音地又說了一遍。
吳慶林不知為何高興極了,他屏住呼吸,方才勉強平靜下來,他將頭輕輕放在林椿頭上,喃喃道,“你終于,終于對我好了一點。”
林椿將頭埋在他懷里,眼睛亮得驚人,對比起吳慶林眼里滿滿的愛戀,不像是情動,卻是滿滿的恨意。
她用力抬手,但是到底是吃了許多的軟筋散,她的手臂又無力地耷拉下來,正好落在吳慶林的腰上,再往旁邊挪一下,就是他的佩劍。
林椿眼里劃過一絲失望,若是沒有軟筋散,此時憑借自己的武功,大概他已經命喪黃泉了吧。
“怎么了。”似乎察覺到林椿情緒的變化,吳慶林將她抱得更近,詢問道。
“我……想抱抱你。”林椿慢慢地解釋道,似乎很吃力,“我們認識了許多……年,我家人待你也甚好……他們去世……你也很難過吧……”
吳慶林似乎得了珍寶的小孩兒,蹲下來,扶著林椿,驚喜地問道,“你在關心我。”
“是……是的。”
“啊,阿椿,你終于有一天能夠正視我了是嗎。”吳慶林高興得似乎要跳起來,但是他只是又抱住林椿,力氣十分大。
“冰……盔甲冰……”林椿又低聲道。
吳慶林低頭看一眼自己還未卸下的鎧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阿椿,我這就去換下來。”
說完扶著林椿,慢慢地將她放倒在床榻上,歡呼雀躍地走出門去。
林椿聽見他同門口的人說,“明日不必再用軟筋散了。”
自己這么多天,想方設法要避免的東西,只要服個軟,就達到目的了嗎。
“可真好騙。”林椿在心里冷冷地笑了。
只怕剛才的婢子那話是他手下授意的,想來自己似乎注意到他的幕僚里有個格外有主意的,大概覺得自己知曉家人的死訊會恨上吳慶林,憑自己以往的個性,試圖玉石俱焚時必定會被他們擊殺。
吳慶林也就不會再婦人之仁,也沒有了自己這個軟肋。
這樣看來,他們倒也對自己頗有微詞。
不過啊,自己沉湎于父兄被擊殺于陣前的悲傷那么許久,有些事也早已想通了。
活下去,才有別的可能。
至少總要報了仇,了解事實真相,知道到底該恨誰才是。
當晚,吳慶林布了一桌酒菜,他將林椿抱在懷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她嘴里喂,林椿也順從地嚼著,偶爾還費力地往他嘴邊舉一杯酒。
吳慶林呵呵一笑,也就著林椿的手喝下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酒足飯飽,吳慶林喚來婢子替林椿梳洗,他抱著她出了浴桶,拿起角梳鬧著要替林椿綰發,明明恨得不行,但是林椿仍舊只是對著銅鏡費力擠出微笑。
吳慶林捉住她的手,臉上的神情明明白白是感動。
抱著她上了床榻。
“阿椿,你知道我等了多久這一天嗎。”
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沒有興趣,盡管林椿心里這么想,她卻仍然放緩語氣,說道,“我不知道呢。”
“我等了十數年啊”吳慶林的汗水滴在林椿臉頰上,林椿只覺得自己格外的冰涼,如同在盛夏墮入冰窖一般,他肖想了自己這么久……
“我原想,若是得不到你,那毀掉你也不是不可以。”吳慶林將林椿鬢角的發撥到她耳后,眼里難掩戾氣,“幸好你現在只屬于我了。”低頭吻在林椿眼角,看著她不躲不避,滿意地滾到床榻一邊,長臂一撈,將她抱在懷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林椿一直裝睡,直到聽到吳慶林走出門,更輕盈的腳步聲踏進來時,才睜開眼。
是個新丫鬟。
捧著一盤青綠的果子,笑盈盈地看著林椿。
林椿感受著自己身體里涌動的真氣,果然他沒有再給自己下軟筋散,欣慰地想到這里,她也就難得地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微笑,拈起一顆果子,放進嘴里。
那個丫鬟輕笑出聲,“婢子在家時,母親說吃青橄欖,能延遲月信。”
“哦?”林椿有些來了興趣,突然想起自己翻看父親房中的博物志時,書中提到閩粵地區有這樣的說法,不由心中一動,輕聲問道,“誒,這倒有趣,我沒聽過,你是從何知道的。”
“這是婢子家鄉的說法,夫人應當沒聽過。”
“嗯,確實新奇,你家里可是在山中?”
“雖然在嶺南,但卻很平坦,而且婢子住在海灣,偶爾還會趕海……”
“說來聽聽。”林椿敷衍著,心思卻跑遠了。
想來吳慶林從京中趕來,擄走自己,丫鬟婆子卻準備得齊全,說來應該是路上找來的,可是自己跑得這么遠,如今,深居西南山地,如何得來閩粵的婢女,有些奇怪……
之前聽聞水匪混亂未平息,兩廣總督上奏陳情,封了當地的道路,吳慶林若是此時還去那邊,必然有鬼。
除非腦子有毛病,非要去看海,那么只可能是要去收攏勢力。
若是要收攏勢力,必定是有些未成功但又隱秘的事,他信不過旁人,便順帶上自己,一同去。
想來先頭那個丫鬟的話,八分是不可信的,家中女眷興許還有留下命的。
吳狗這些手下,為了逼自己走上絕路真是……狗膽包天。
那邊廂。
謀士勸告道,“如今戰事吃緊,夫人那邊的用度可要裁撤?”
“不可。”吳慶林從書簡中抬頭,冷冷道。
“可是陛下如此替夫人著想,她到底心不在你身上……”謀士神情里都是無奈,主子別的還好,治軍也是頗有一番能力,偏偏在那女人身上拎不清。唉。
“那又如何。”
吳慶林冷笑一聲,道,“我從來都是陰險小人,斷然學不來那些偽君子的做派,更不可能將心愛之物拱手讓人,既然林椿能夠與走二哥虛與委蛇,如今我得到了天下,自然也能夠對我如此。我不管她對我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
“既然她的心我不一定能得到,那我也能將就著先要了她的人,等到同我生了孩子,她的心自然定了。”
“誰讓她林椿讓我先看到了。”說到這里,吳慶林冷冷地瞥了一眼謀士,嘴角翹起來,但是睜大的眼睛里透出來的都是瘋狂的光。
“你說我如今如果想給她一個孩子,她會不會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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