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且慢,灰白的馬
- 世紀的哭泣(譯文紀實)
- (美)蘭迪·希爾茨
- 4178字
- 2020-01-16 17:14:10
我就看著,見有一匹灰白的馬。
騎在馬上的,是死神。
地獄跟隨他,權柄賜予他,
許他以刀劍、饑荒、瘟疫、野獸,
屠戮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圣經》啟示錄6:8
1.心靈的盛宴
1976年7月4日,紐約港
高大的船帆在深紫色的夜幕中飄揚,煙花射向天空、炸開,在肅穆的自由女神像上方散開,變成紅色、白色和藍色的煙花。似乎全世界都在觀看,全世界的人都匯聚在此。來自55個國家的船只把水手們運到了曼哈頓,與這里的百萬人一起欣賞這史無前例的盛會。一切都是為了美國建國200周年的慶典。城里所有的酒吧,直到第二天凌晨依然擠滿了水手,后來人們一致認為紐約市這次辦了一個史上最大的派對,招待了來自全球各地的賓客。
后來,當流行病學家徹夜研究并討論病毒是何時何地開始流行時,他們注意到了這次盛會,并憶起紐約港那個絢爛奪目的夜,還有那些水手;想起這些人是從世界各地匯聚到紐約的。
1976年,圣誕夜,扎伊爾,金沙薩
烈日炎炎的非洲天空暗了下來,并且悶熱異常,完全沒有圣誕節的感覺。
在位于赤道的首都,持續的酷熱讓伊比·拜博耶格醫生更加渴望回到丹麥。廚房里,決心幫年輕的同事緩解一下思鄉之情的格蕾特·拉斯克醫生,正著手以類似丹麥傳統中開始慶祝圣誕的慣例準備一頓晚餐,幾個世紀以來,這種慶祝方式被稱為“心靈的盛宴”。
她一邊準備,一邊回想起自己在齊斯泰茲度過的童年,這是一個古老的日德蘭港口,坐落在靠近北海的利姆峽灣。格蕾特·拉斯克知道主菜必須包含一道禽類做的食物,在日德蘭他們用鵝肉或鴨肉,在扎伊爾只能用雞肉替代。在處理雞肉時,格蕾特又一次感到了時時襲來的疲乏。過去兩年里,她一直被疲憊纏繞,現在她覺得扛不住了。
格蕾特倒在了病床上。她是來這里接替比利時醫生的丹麥醫生之一——這個新生的國家急于擺脫其比屬剛果[4]的殖民地身份,所以不歡迎比利時人。格蕾特初次來此是1964年,隨后回到歐洲學習腹部手術和熱帶疾病的治療。過去4年,她一直生活在扎伊爾,盡管在非洲待了這么久,但她依然是那種典型的以來自峽灣北部為傲的丹麥人。來自利姆峽灣以北的人,個性直接果斷,獨立率真。峽灣將丹麥半島一分為二,北部的居民會說,生在峽灣南部的日德蘭人性格偏弱。而因為哥本哈根的國王遙不可及,堅毅的北部居民幾百年來養成了自己的集體特性。來自齊斯泰茲的格蕾特·拉斯克正是這種特性的寫照。
這也是她來到離家5000英里的扎伊爾的原因。如果在哥本哈根的大型現代醫院,她可能會是一名收入可觀的外科醫生,但是大都市的工作意味著要被人監督,聽人命令。而她寧愿在扎伊爾北部偏遠的阿布莫拜茲村的簡陋醫院里工作。在那兒她一個人說了算。
阿布莫拜茲的醫院條件并不像這個國家的其他醫院那么糟。這里出過一位著名的將軍,他很有影響力,能把白人醫生吸引到村里,而格蕾特正是在此與比利時修女一起用討來或借來的設備開展工作。這里畢竟是中非,即便受到優待的診所也無法配備無菌橡膠手套或一次性針頭這樣的基礎設備。針頭得反復使用,直到完全磨損,手套破損以后,就得冒著風險把手伸進病人的血液中去,別無他法?;驹O備匱乏,意味著外科醫生必須面對的風險是發達國家的醫生難以想象的,因為在落后地區,尤其是中非,新的疾病會如噩夢般有規律地滋生。這一年的上半年,在距離阿布莫拜茲不遠的地方,扎伊爾—蘇丹邊界埃博拉河邊的一個村莊,一種可怕的致命新疾病爆發,展示了落后的藥物和新病毒帶來的危險。恩扎拉村的一個小販因為發燒和無法控制的大出血來到馬里迪的護士教學醫院就醫。這個人的病顯然是由性行為引發的。然而幾天內,馬里迪40%的學生護士都被感染并伴有發燒,不管是標準的護理程序還是意外被針頭刺到,病毒都可以通過接觸病人的血液傳染。
嚇壞了的非洲衛生部門官員收起自尊心向世界衛生組織求助,世衛組織派來了一位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員。當年輕的美國醫生抵達時,39名護士及2名醫生已經去世。疾控中心的醫生迅速行動,隔離了所有的發燒病人。當地人對美國醫生禁止用傳統方式埋葬死者極為憤怒,但清洗尸體的儀式明顯導致了疾病的進一步擴散。數周內,傳染病得到了控制。最終,這個后來為人們所熟知的埃博拉病毒導致了53%的受感染者死亡,153人喪生,然后突然消失了,一如它當初神秘降臨。性和血液,是傳播新病毒的兩條超高效途徑。若干年后,當醫生們談及這個新的殺人病毒幸而是在地球最偏遠的角落萌芽并且很快被消滅時,聲音里帶著些許安慰。假如發生地距離這個地區的交通要隘再近一點,勢必引發可怕的瘟疫。有了現代化的道路和飛機,地球上沒有哪個地方會遙不可及;也沒有哪種疾病會像從前那樣,找不到散播到地球各個角落的途徑,只能在某個遙遠的人群中流連幾個世紀不為人知。
人類與疾病之間的斗爭,沒有比在惡臭的赤道氣候下進行更慘烈的了,在那里高溫和濕氣會激發出新的生命體。一位歷史學家認為,遠古時代非洲地區第一批進化出來的人類,之所以向北遷徙到亞洲和歐洲,不過是希望找到致命微生物無法高效滋生的氣候條件。
就是在這兒,在世界上最糟糕的醫療環境下,格蕾特·拉斯克前來救死扶傷。在阿布莫拜茲的3年里,她通過軟硬兼施弄到了資源,建起了她的叢林醫院,當地人敬愛她,視她為偶像。后來,她回到了繁華的金沙薩,在最大的醫療機構——丹麥紅十字醫院擔任首席外科醫生。她遇到了剛剛從南部另一個偏遠鄉村回來的伊比·拜博耶格。拜博耶格長著濃密的黑發,身形小巧,看起來不像丹麥人,而他自認為這是某位西班牙水手在幾個世紀前到丹麥留下的遺產。格蕾特·拉斯克具有齊斯泰茲女人的特征,高高的顴骨,剪得很短的金發,一些人說她有股“英氣”。
在拜博耶格看來,那個圣誕夜,格蕾特的樣子令人擔憂。她身體消瘦,體重因不明原因導致的腹瀉而下降。自從她在北部那個貧困的村莊工作以來,這兩年她一直有隱隱約約且持續不斷的疲憊感。1975年,經過藥物治療,癥狀短期內有所緩解,但是過去一年來,任何治療似乎都無濟于事。她的體重越來越輕,每一天都精疲力竭,衰弱不堪。
更讓人擔憂的是,46歲的她淋巴系統功能紊亂,而淋巴正是人體中發揮免疫功能抵御疾病的腺體。格蕾特所有的淋巴結都腫大,這種情況已持續兩年。通常,淋巴結會在身體某處腫大,在脖子、腋窩或者腹股溝處出現小腫塊,以抵御這樣或那樣的感染。但她的淋巴腫大似乎沒有任何理由:身上沒有哪里存在明確的感染,更沒有跡象表明為何會引發如此大規模的全身性淋巴腫大。
疲憊感,是格蕾特醫生的癥狀中最令人不安的部分。當然,在她感覺還好的時候,這個峽灣北部來的務實的女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放松。比如那天,原本并沒有排她的班,但她還是工作了一整天。她總是在工作,而在這里似乎也沒什么好說的,因為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拜博耶格覺得,她的疲憊并非過度操勞引起的。工作向來辛苦,但格蕾特的身體一直相當健康。不,她的疲憊有著更隱秘可怕的原因;它的形影不離令她舉步維艱,它像熱帶草原上的鬣狗無時無刻不發出咯咯的聲音,嘲笑醫生的勤奮敬業。
盡管格蕾特·拉斯克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不是無比虔誠的基督徒,她還是想鼓舞年輕的工作伙伴;可是,她倒下了,再一次無法動彈。兩個小時后,格蕾特醒過來,有心無力地開始吃飯。拜博耶格驚訝于她病得如此之重,即便是像“心靈的盛宴”這樣的東西也無法讓她打起精神保持清醒了。
1977年11月,丹麥,提斯特德
在利姆峽灣以北,丹麥的一個荒涼地區,凜冽的北極寒風捶打著光禿禿的荒野。一棟白色農舍孤零零地矗立著,離它最近的鄰居家在兩英里開外??耧L從北海而來,向西橫掃,席卷沙丘和低矮彎曲的松林,發出嘶嘶的呼嘯。小屋整齊的紅瓦屋頂下,格蕾特·拉斯克氣息急促,正通過氧氣瓶呼吸。
“我想死在家里?!备窭偬孛菜撇唤浺獾貙σ帘取ぐ莶┮裾f過。
她的醫生們唯一能達成共識的是她的臨終預后。其余一切都是謎團。拜博耶格也剛剛從非洲回來,他反復思考著格蕾特身體上的復雜奧秘。一切都太不合理了。1977年初,她看起來有所好轉,至少淋巴結腫大的癥狀有所緩解,盡管她變得越來越萎靡不振。她又繼續工作了一段時間,最終在7月初的時候到南非進行了短期休假。
突然之間,她開始呼吸困難。格蕾特嚇壞了,飛回了哥本哈根,途中她靠瓶裝氧氣撐了過來。幾個月以來,丹麥的頂級醫療專家為她做了檢查,進行了各種研究。然而沒有人能夠徹底搞清楚,為何她會無緣無故地瀕臨死亡。同時,一系列無法捉摸的癥狀突然顯現出來。她的口腔出現酵母菌感染,葡萄球菌感染在血液中擴散。血清檢測顯示免疫系統異常,她的體內缺乏T細胞[5],它的作用是調節和引導身體抵御疾病。唯一能夠解釋T細胞缺失和身體無法擊敗感染的理由是淋巴癌,然而活檢表明,她并沒有罹患淋巴癌。醫生只能心情沉重地告知,她患的是不明原因的漸進性肺病。并且,在她直截了當地提問之后,得到的肯定回答是:是的,她要死了。
最終,格蕾特·拉斯克厭倦了哥本哈根的醫生們的扎針和無休止的檢查,回到了齊斯泰茲的農舍。當地一名醫生為她在屋里安裝了氧氣瓶。格蕾特的多年好友——附近一家醫院的護士來照顧她。躺在白色的農舍里,格蕾特回憶起了她在非洲的日子,而北海的大風呼嘯著,在門外壘起了日德蘭半島的第一場冬雪。
在哥本哈根,伊比·拜博耶格為他的朋友憂心忡忡,他現在就職于國立大學醫院。她那些難以解釋的病癥肯定是有原因的,假如再多做幾次檢查的話……他認為,罪魁禍首可能是被忽略的普通熱帶疾病。她可以被治愈,然后他們會一邊呷著美酒,一邊享用“心靈的盛宴”,笑談問題竟然這么容易就解決了。拜博耶格懇求諸位醫生,諸位醫生又懇求格蕾特·拉斯克,最終憔悴的她又回到了哥本哈根古老的瑞斯醫院,做最后一次嘗試。
拜博耶格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把她從峽灣北部的農舍里帶走。如果臨終前她沒有承受那些密集的檢查,也許不會激發她體內隱藏的致命微生物。1977年12月12日,離“心靈的盛宴”僅剩12天,瑪格蕾特·P·拉斯克[6]去世,享年47歲。
隨后,拜博耶格決心投身熱帶醫學研究。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弄清楚,究竟是非洲叢林里的哪個微型惡魔殘忍地奪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一個畢生如此關愛他人的女性的生命。
格蕾特·拉斯克的尸檢表明,她的肺部充滿了千百萬被稱為肺囊蟲(Pneumocystis carinii)的微生物,正是它導致了這種令她呼吸困難的罕見肺炎。這次調查沒有得到答案,卻引發了更多問題——沒有人會死于肺囊蟲肺炎(Pneumocystis)。拜博耶格深感困惑,他打算著手研究此病,卻被年長的教授們勸阻了,他們建議他研究瘧疾,不要去研究肺囊蟲肺炎,說這種病太少見了,研究它是不會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