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朝，顧不上去給辣媽請安，博靈均小迷弟一樣直奔老師而去。

這回他自帶干糧，給趙太師也準(zhǔn)備了一份兒。

那本磚頭厚的著作也帶上了，還悉心挑選了個盒子裝起來。

趙太師其實早就等著了，但在太子進門后，他還是專門磨蹭了一會兒，才走出內(nèi)院迎接。

太子殿下今天穿著藍(lán)色錦袍，一臉喜悅，顯得唇紅齒白，玉樹臨風(fēng)。

少年的活力猶如一縷明媚的陽光照進他的心里。

自己的學(xué)生從來沒有這么明媚過，他一向陰郁古怪，連笑都是殘忍的。

太師一高興，忍不住快走幾步，攙扶的小丫鬟趕緊小跑著跟上。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怎么了，走起來懶人漫步，還不如老頭子！

到跟前行了師生禮，太子放慢腳步，耐心地陪他進入客房。

仆人們依舊來布茶，只是果蔬品種換成了酸口。

太子殿下眼睛在果盤里仔細(xì)掃過，沒看見自己喜歡的口味。

可能是怕趙太師發(fā)現(xiàn)，苛責(zé)仆人不會選水果，他抓起一把酸棗，細(xì)嚼慢咽起來。

吃了一會兒，許是餓了，太子叫人端來兩只食盒，一只擱在自己跟前，一只呈給他：“師長，這是御廚做的新式點心，您嘗嘗！”

趙太師故意瞇起眼，老態(tài)龍鐘地瞅了瞅，慢悠悠取出一個吃了。

太子巴巴等到他咽下第一口，才拿起自己的糕點吃起來。

師徒倆默默無語，也倒不覺得尷尬。

趙太師今天不想裝睡，他想觀察太子的舉止談吐。

吃飽喝足后，太子叫侍衛(wèi)拿過一只精美的盒子，道：“學(xué)生昨天又拜讀了師長的大作，深有感慨……”

太師頗有興味地“哦？”了一聲——他不相信太子會鉆研史書——他太伶俐了，沒有那個耐性。

太子把盒子打開，拿出那本書，莊重地捧到他跟前，臉上是一片耀眼的激情：“師長什么時候?qū)懙倪@本書？”

趙太師觳觳觫觫接過那書，笨拙地掀開封皮：“不記得了，應(yīng)該不到三十歲……那年家父歿了，在家守孝期間寫的！”

他當(dāng)然記得什么時候?qū)懙摹且荒晁鶜q，剛被選進少府衙門，跟著尚書令學(xué)寫文書奏折。

這個職位看似低階，卻肩負(fù)著替皇帝擬旨的重任，離權(quán)利中心很近。

本朝三公九卿中就有幾位尚書令出身。

當(dāng)時一起選進去的有六個人，他是最年輕的，也是文采最好的。

可就在那時，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突然倒了，一倒下就沒睜開眼睛，短短十天，撒手人寰。

他去尚書令那里請辭守孝的時候，大人道：“你現(xiàn)在還年輕，孝順不在守孝上，不如不要聲張，就說你父親出遠(yuǎn)門了，等上三五年，位置坐穩(wěn)了，再好好安葬。”

他是有點兒動心的，說回去考慮一夜。

回到家后，看見父親枯槁的尸身，想到日常種種，他沒辦法把他掩進石灰，草草埋在后院的苗圃里。

第二天，他去謝過尚書令大人，堅決請辭了。

在家守孝三年，遠(yuǎn)離朝廷，也錯過了寒門為官的最輝煌的時候。

再回去時，遴選制度已經(jīng)終結(jié)，世家和貴族依然牢牢把握著國家命脈，而跟他同期的那些寒門學(xué)子，大多數(shù)都開拓出一個席位，成為中堅力量。

有的甚至發(fā)展成了僅次于世家的新貴。

他唯一的收獲，就是這本書——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的結(jié)晶。

然而，并沒有幾個人看——他沒有官銜，也不會結(jié)交名流，寫的再好也無人問津。

最后，他成了自己的讀者，每當(dāng)心情憤懣，對往事后悔不迭的時候，他就拿出來看看，看看那個已死的自己，在那本書里鐫刻的靈魂！

他時刻提醒自己：窮人，是沒有資格高尚的！

太子伸過手，恭敬地翻到折角的一頁，指著一段話道：“師長說的對，民智不開，政令難行——我聽說燕國縣級都有公學(xué)，只要五擔(dān)糧就能入學(xué)……咱們大齊為何不設(shè)？”

趙太師心中一陣酸楚。

這個提議早就出來了，連著被駁回幾次，就再無人提。

現(xiàn)在的陛下謹(jǐn)慎小心，貴族和世家也沒準(zhǔn)備好打開權(quán)利的口子，放平民進來分一杯羹。

百姓越愚鈍，就越好統(tǒng)治。

在朝廷的眼里，他們只要按照天性活著，就是幸福。

想起來挺無聊。

不過太子提這個問題還是挺有意思的，作為貴族中貴族，他怎么會想到開民智？

在他眼里的百姓是什么樣子的，是不是一個只要順應(yīng)天性，就可以隨意魚肉的群體？

“殿下覺得燕國的政策比我國好嗎？”

太子烏黑的眼珠閃過一絲詫異，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難道不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嗎？不管是大齊還是大燕，設(shè)公學(xué)、開民智都是利及子孫后代的事……難道就為了當(dāng)權(quán)者的工作好做，就放任我們的孩子愚昧無知，一代代的跟燕國的孩子拉開差距，到最后只有被人家驅(qū)策嗎？“

聞言，趙太師有些震撼。

他不動聲色道：“殿下聽說過牧羊人嗎？”

當(dāng)然聽說過，他還去草原旅游過，親自體驗了一把現(xiàn)代游牧生活。

還挺爽的，就是晚上蚊子太兇。

不知道這個世界背景的牧羊人怎樣——既然草場充足，應(yīng)該是原始放牧方法吧！

博靈均點點頭，不作具體說明，怕自己理解的牧羊人太前衛(wèi)，被太師懷疑！

太師道：“牧羊人要讓羊群夏長肉，秋長油，春不檢青，冬不疾走——草原環(huán)境艱苦，常有狼群偷襲，還得扎好羊圈，趨吉避兇……殿下覺得，他是想要一群循規(guī)蹈矩、老實跟著頭羊走的蠢羊，還是想要一群爭斗不休、四分五裂的聰明羊？”

聽到放羊是這個比喻，博靈均有點兒生氣。

他噗嗤一笑，道：“師長，人不是羊，不能放在一起比。而且即便不開民智，爭斗不休、四分五裂的情況也很多——其實說到底，還是政令不行，律法不嚴(yán)，導(dǎo)致處處都有不公平！還有，單從羊群的角度來看——您也說了，羊是為了長膘，最后被人殺了吃……對于羊來說，遇到屠夫的屠刀還是狼群的尖牙，都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如果狼來了，它們大抵只能等死，甚至連反抗的心都沒有。但是狼就不同了，他們活著不是為了等死，而是為了圓滿一生。即便遇到了更強大的對手，即便到了絕境，狼群也不會靜坐等死，而是奮起反擊，死戰(zhàn)到底！“

他頓了頓，靜靜看著趙太師微瞇的眼睛，他總覺得，這雙眼里藏著犀利的光芒，只是一直捕捉不到罷了！

太師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但是博靈均知道，他肯定聽進去了。

他逼問道：“師長，您覺得是狼群好，還是羊群好？”

太師噗嗤一笑：“驍勇善戰(zhàn)者，當(dāng)然是在狼群中好，良善溫和者，其實更適合羊群！”

他又戲謔著問：“殿下呢，喜歡狼群還是羊群？”

太子撇了撇嘴，臉上泛起少年人的靈動笑容：“我雖不是驍勇善戰(zhàn)，但跟師長一樣，希望能待在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