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才回來？除了學(xué)習(xí)，你干什么事都這么墨跡嗎？”咪咪皺著眉頭罵了一句林狄雅，旋即露出迷人可愛而做作的笑容，嗲聲說道：“各位米粉，不好意思了。生活中難免遇到讓人生氣的事情，咪咪剛才失態(tài)了，讓你們見笑了。”

林狄雅抱著快遞有氣無力地走到咪咪身邊，低著聲音說：“這是你的快遞，放哪兒？”

熊曉曉看都沒看她，隨意地指了指桌子。林狄雅掃了一眼亂七八糟的桌面，拿不定主意把快遞放在哪里。

“曉曉……”

她張嘴再確認一次，卻被咪咪抬起手制止了。她望著咪咪冷漠的手勢，熱情的笑臉，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猛然間，咪咪掐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拽得更近了。

“林狄雅，看這里。”

林狄雅順著咪咪白嫩如削蔥的手指，扭過頭，看見了電腦屏幕中的兩個女孩——一個傻里傻氣，黯淡無光，一個青春靚麗，志得意滿。屏幕上立刻熱鬧起來，粉絲們的留言仿佛急速的雨點落入平靜的湖面，剎那間將其淹沒。林狄雅的臉?biāo)⒌囊幌律n白如雪，醒目的丑字灼傷了她的眼睛，刺痛了她的內(nèi)心。

醒悟過來之后，她慌忙低下頭，從咪咪的手中掙脫開來，手忙腳亂地將快遞放在桌子上，快速地離開了讓她無地自容的是非之地。她已經(jīng)聽不見咪咪炫耀的腔調(diào)，得意的笑聲，渾渾噩噩地走到自己的床前，茫然地坐在了椅子上，腦袋轟轟直響。

所有的不幸堆疊到一個人身上時，她或者開始自我懷疑，或者怨恨命運的不公平，或者羨慕起那些得天獨厚者……此時的林狄雅生平第一次渴望擁有迷人的容顏，哪怕為此她要付出十年的生命代價。

林狄雅拉開抽屜，從黑色的耳機收納盒里取出黑色的耳機——目前為止黑色是這個女孩唯一的配色，她本人也不清楚為何自己用的東西都是黑色的。她將耳機插進手機底部的插孔，按了下開機鍵，手機屏幕并沒有像往常那樣亮起來，黑沉如一潭死水。

她蹙起了眉頭，手機充滿電沒多久啊，怎么會莫名其妙地關(guān)機了呢？她長按住開機鍵，直到屏幕上亮起動感絢麗的啟動畫面。

連開機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都搭配了吸引眼球的手法，足見靚麗外表的重要性。林狄雅輕嘆了一口氣，在屏幕上快速按了幾下，分門別類的框框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

咦，左下角的電話圖標(biāo)的右上角懸著紅色的13字樣，誰會給我打這么多電話？林狄雅看了看右上方的電量，97%！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必在她出去拿快遞的這段時間，不知道誰給她接連打了13個電話。喧囂的鈴聲大概影響到了咪咪的直播，于是她過來關(guān)了自己的手機。

猶如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林狄雅的心底生出了幾許煩悶和怒氣。然而事實證明，死火山要想噴薄而出，光靠外界的影響是不夠的。來得突兀，去得迅捷，她泄了那份惱怒，輕輕點了下刺目的電話圖標(biāo)。

爸爸？！林狄雅不敢相信，大學(xué)四年里他給自己打電話的次數(shù)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怎么今晚突然打了這么多電話？

林狄雅對父親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很難對他有親近感，好像兩人之間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永遠無法跨過。

我還是先給媽媽打個電話吧，她從電話簿的第一個位置撥通了媽媽的手機。

嗚——嗚——嗚——，奇怪了，媽媽為什么不接電話，這個時間她通常在看黃金檔的連續(xù)劇啊。林狄雅掛了電話，把耳機塞到耳朵里，打開了音樂播放器。

咪咪甜膩的聲音消失了，樓道里少女清脆的笑聲聽不見了，可為什么平常喜歡的旋律聽起來卻是那么嘈雜，那么讓人煩躁。林狄雅關(guān)閉音樂播放器，又點開了電話簿，撥響了媽媽的電話。

嗚——嗚——嗚——，耳機里仍然是呆板枯燥的聲調(diào)，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是不是媽媽出了什么狀況？不可能，媽媽向來身體健康，幾乎沒見她吃過什么藥，怎么會出事兒呢？

爸爸的13個電話，媽媽不接電話，這些事情卻在蠶食著林狄雅的自我寬慰。她顧不上那么多，手指顫抖著點了下紅色的爸爸字眼。

林狄雅挺直了身子，雙手張開又合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機屏幕。嗚——嗚——，兩聲熟悉卻勾人心弦的音調(diào)之后，耳朵里傳來了喑啞低沉的聲音：“小雅……”

“我媽呢？”

林狄雅的心隨著這句話來到了嗓子眼兒，周圍的一切都沒了蹤影。

“你……你媽走了……”

“走了？我媽去哪里了？”林狄雅脫口而出，緊跟著便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身下的椅子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哐當(dāng)聲。全神貫注的咪咪哆嗦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了始作俑者，剛想大罵林狄雅一頓，看到她已經(jīng)拽開了寢室的門。一陣?yán)滹L(fēng)吹得林狄雅晃蕩了一下，接著撲向了咪咪。咪咪又抖了一下，裸露的肌膚上起了一層瘆人的雞皮疙瘩，嘴邊的話生生地憋了回去。

咪咪摘下耳麥，走到門口，探出頭望了一眼，只看到一角黑色的衣服消失在樓梯口。她收回身子，關(guān)上門，回到椅子中，對著電腦屏幕重新露出了可人的笑容。

“哎呦，誰啊，走路這么冒冒失失的，沒長眼睛啊。”舍管大媽的頭上多了一個粉紅色毛絨兔耳朵發(fā)卡，正在關(guān)閉宿舍的大門。“咦，這不是林狄雅嗎？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我可是要關(guān)門了。”

林狄雅沒有覺察到大媽最后一句話中的警告意味——休想讓我半夜起來給你開門。她不能張嘴，不能松開攥緊的雙手，不能停下來，一頭扎進了凄冷的春夜。

“臨近畢業(yè)了，連她這么老實的學(xué)生都開始瘋狂了?！贝髬屪旖菗P起一抹淡然的嘲諷，抬手鎖好了大門。

“她該不會去追那個快遞小哥了吧？”舍管大媽一邊走回休憩的小屋，一邊胡亂猜疑著，“可是那個快遞員會看上她嗎？”

她搖了搖頭，兩只兔耳朵活靈活現(xiàn)地抖動了起來。

林狄雅記不清是怎么坐上出租車到的火車站，記不清怎么買的火車票，腦子里只有火車在無盡的黑夜中留下的呼嗚呼唔的嘶鳴聲。四五個小時的旅程漫長而短暫，她踏出火車門，雙腿一軟，差點兒趴倒在冰涼的地面上，幸虧旁邊的列車員扶了她一把?；蛟S列車員友善而有力的手給她重新注入了力量，林狄雅恢復(fù)了些許意識，咬著牙關(guān)走出了火車站。

車站廣場外面的馬路上零星地停著幾輛碰運氣的出租車。林狄雅走到最近的出租車前，打開車門鉆了進去。

“去市屬第二醫(yī)院?！?

沙啞的聲音驚醒了縮成一團，半睡半醒的司機師傅，“去哪兒？”他閉上眼睛，使勁擠了一下，再睜開時從車內(nèi)后視鏡看見了林狄雅?！鞍パ剑瑡屟健垎柲闳ツ睦?？”

司機一邊小心翼翼地詢問，一邊提心吊膽地斜眼覷著后視鏡，仿佛后面坐的不是柔弱的少女，而是四處游蕩的孤魂野鬼。

“市屬第二醫(yī)院。”林狄雅重復(fù)了一遍，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陡然提高了音調(diào)，歇斯底里地喊道：“快點兒！”

偷窺的司機打了個激靈，趕緊收回目光，踩下了油門。出租車的排氣管鉆出一股黑煙，呼嘯著沖了出去。

凌晨三四點的馬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出租車司機似乎比林狄雅還要著急，沒有浪費一點一滴時間，沒用多少時間就到達了醫(yī)院。林狄雅將一張紅色鈔票扔過去，推開車門，急匆匆地消失在急診樓的入口。司機低下頭，伸長脖子看了看矗立在門廊上的霓虹燈，搖了搖頭，彎下腰撿起了飄到腳邊的鈔票。

林狄雅在二樓的樓梯口遇到了林向陽。他的臉上掛著疲憊和倦意，眼睛茫然無神地望著女兒，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爸，我媽呢？她怎么樣了？”

林狄雅不相信爸爸在電話里說的話，她逃避著，不去想殘酷冰冷的事實，覺得當(dāng)她站到媽媽身邊時，一定會看見熟悉而寵愛的笑容。

林向陽的眉毛不經(jīng)意地抖了一下，細薄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直直地看著林狄雅。

“爸？說話啊，我媽在哪間病房？”

林向陽仍然沒有吭聲，指了指旁邊的房間。心急火燎的林狄雅從爸爸身邊跑過去，沒有看見他眼中的困惑和惘然。

林狄雅闖進201病房，中間的床上躺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規(guī)律的嘀嘀聲回蕩在冷清的空氣中。媽媽還活著！林狄雅幾乎撲倒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母親插著針頭的右手，壓抑在胸腔中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你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地離開我呢，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默默流了會兒淚，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雙手中的手掌一片冰涼。怎么回事？！她轉(zhuǎn)頭看向了床頭邊上亮著紅綠數(shù)字的儀器。

一只手按在了林狄雅的微微顫抖的肩頭，她仿佛受了驚嚇?biāo)频呐み^頭，看見了林向陽，以及雙手揣在白大褂衣兜里的醫(yī)生。

“小雅，這是急診科的李大夫，他……”

“醫(yī)生，我媽得了什么病，為什么她的手這么涼？”林狄雅的視線越過林向陽，定定地落在李醫(yī)生的臉上。

李醫(yī)生的臉上掛著禮貌性的同情，在接觸到林狄雅的目光的剎那，仿佛要擠出一個微笑，卻猛然醒悟笑容在眼下的場景是多么不合時宜，于是掏出手推了推眼鏡，遮住了嘴角的尷尬。

“姑娘，林女士得的是一種極難治療的疾病，以目前的醫(yī)療條件和手段幾乎無法治愈。”李醫(yī)生又推了推眼鏡，抿嘴說道：“我們盡力了。”

李醫(yī)生說的委婉含蓄，意思卻顯而易見。但林狄雅對他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又轉(zhuǎn)向了嘀鳴作響的儀器，“上面的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那條脈動的線不是心跳嗎？”

醫(yī)生聳了聳肩，隱藏在眼鏡后面的眼睛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不耐煩，下巴向上揚了揚，“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完全是因為呼吸機的緣故?！睘榱耸∪ジ嗟慕忉?，他繼續(xù)淡然地說道，“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林女士已經(jīng)死亡。為了讓你能夠見她最后一面，我們才同意林先生的請求，使用呼吸機維持她還活著的假象。換句話說，一旦撤掉呼吸機，林女士將正式去世?！?

臨了，他客氣地加了一句，“希望林姑娘節(jié)哀?！?

絕望和悲痛攫住了林狄雅的內(nèi)心，她怔怔地盯著母親隨著呼吸機吞吐氧氣而起伏的胸膛，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就在此時，一聲連綿而刺耳的嘀聲透進林狄雅的心中。她循聲望去，最上面的脈沖線變成了一條沒有聲息的直線，淚水一下模糊了厚厚的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