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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種、民族、國民的根據何在?

人種無優劣之分

據說目前生息于地球上的人類只有智人(Homo sapiens)一種。但學校曾經教給我們的知識是:世界上有白色人種(Caucasoid)、黃色人種(Mongoloid)、黑色人種(Negroid)三大人種,或者從黃色人種中進一步分出澳大利亞原住民(Australoid)的四大人種說,而且相信這些人種有各自的祖先。說直白一些,就是認為人類分別由不同的類人猿進化而來。然而,從基于線粒體(mitochondria)DNA的現代分子人類學來看,現代人類的祖先似乎都可以追溯至二十萬年以前的非洲——從原人進化而來的一種新人“夏娃”那里(夏娃假說)。據說夏娃的子孫走出非洲來到世界各地,驅逐了當地的原住猿人。也就是說,“人類皆兄弟”這句話并不是理想,也并非文字游戲,而是確有其事。

根據這一理論,我們不得不得出下述結論: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不同膚色的人種,而是那些從非洲走向世界各地的人類因為居住地的環境各不相同,才帶來了包括膚色、毛發等體質的變化。而且,在農業發明之前的石器時代,人類沒有定居的文化,總是處在經常性的遷徙狀態之中,因而人類族群的集合離散也總是頻繁地發生和出現。雖然后來人類發明了農業,進入歷史時代,產生了國家,但人類族群的離合集散與混血仍然不斷地展開。在上述這種人類大遷徙的基礎上,以各地人類身體呈現出的特征為主,同時考慮語言和文化的因素,人們才將近代人類的分布分別概括為互相接近的三大類,并將其分別命名為黃色人種、白色人種、黑色人種。要言之,上述這種過程才應該是最接近真實的狀況。

人種(race)相當于生物學上的亞種或變種,并沒有優劣之分,因而人種差別(racism)毫無人類學方面的根據,僅僅是一個屬于內心怎么考慮的問題。

民族與國民是近代的產物

與“人種”一詞經常混同的概念是“民族”和“國民”,這兩者也與“人種”一樣,是近代以后才出現的概念。“國民”是指一個國家內部包含的人群,在歐美語言中,英語的nation一詞就與此相對應。然而關于“民族”一詞,卻沒有剛好完全對應的歐美詞語。實際上,“民族”一詞乃是明治維新以后日本人新造的詞語,倘若要在英語中找對應的詞語,除了前面提到的nation之外,還可以有people或者ethnic group,甚至還可以是race。如此看來,“民族”的定義絕非一條直線那么簡單。據大多數人的認知,“民族”主要是指具有下述特征的人群:(1)語言相同;(2)有相同的風俗、習慣以及歷史(包括神話); (3)具有隸屬于同一個民族的“民族意識”。必須注意的是,“民族”內部的宗教以及外部的體貌特征在多數場合是一致的,但往往也有不一致的情況。

雖說民族的第一特征是語言的共有,然而這一點卻也正是屢屢引起混亂的元兇。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每一代人的語言都有可能發生變化。語言并非遺傳而是后天習得,所以可以輕松地變化。以移民到美國的日本人為例,日裔二代、三代就已經不說日語只講英語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倘若進駐日本的麥克阿瑟司令部發出指示,命令戰后日本的教育必須使用英語,那么我們今天肯定是說英語。而在現在的美國,無論是白人、黑人還是黃種人都說英語。也就是說,語言與人種是沒有關系的。據此我們可以了解到,這種基于語言的民族分類其實是靠不住的。

根據以上所述,我們即便把前述(1)(2)(3)加以精簡,將民族定義為“以共有語言為代表的廣義文化的人群”,實際上也會產生各種難以解釋的問題。雖然也清楚這一點,但是當我們想要捕捉歷史發展的大脈絡時,仍然不得不暫且使用“民族”這一概念。

以突厥族為例

在這里,我們可以舉出與本書內容密切相關的“突厥族”的例子。這里所說的突厥族,是從唐代至今的歷史以及語言等方面的狀況加以綜合考量,是對歷史上的突厥、鐵勒、回鶻、葛邏祿、拔悉密、沙陀等的一個總稱。一般認為,上述語言雖然有方言的差異,但應該都是非常接近突厥語族的語言。另外,日語中除了使用“トルコ”之外,最近常見的還有“テュルク”以及“チュルク”等標記方式,在本書中則統一為“トルコ”這一標記形式日文的“トルコ” 來自于Türk一語,在狹義上指現在的土耳其共和國或者歷史上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廣義上則正如作者森安孝夫博士所說,乃是對自唐代以來分布在歐亞大陸各地的以突厥語族語言為母語的民族集團的一個總稱。而中文里的“突厥”一語在狹義上指6-8世紀的突厥汗國,在廣義上則與日文“トルコ”的廣義的用法基本相同。因此,本書中譯文凡是譯作“突厥”或“突厥族”之處,根據前后文脈不同,亦有廣狹兩種含義,請讀者閱讀時留意。

截至唐代,突厥族幾乎都是黑發、直毛、黑瞳的黃色人種,然而到了唐末,隨著以蒙古高原為根據地的回鶻帝國(東回鶻汗國,以下簡稱東回鶻)解體,以回鶻族為首的黃色人種突厥族從蒙古高原遷徙至阿爾泰地區,占領了從天山山脈一帶到整個塔里木盆地的大片地區,結果導致原先住在該地區,屬于白色人種的印歐語族群經過數代之后接受了突厥語族的語言,這一區域成為了“突厥斯坦”,即波斯語稱之為“突厥人之國,講突厥語的人群的土地”。但當時突厥語民族并未將印歐語族的原住民趕盡,只是把這一地區變成了“講突厥語的人群的土地”,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現代。也就是說在這里,語言輕而易舉地超越了人種的鴻溝。其后凡是提及突厥族,既包括黑發、直毛、黑瞳的人,也有紅發、卷毛、碧眼的人,還包括因兩者混血等而產生的各種體貌的人。進而在突厥族由中亞進入西亞,先后建立了塞爾柱王朝、奧斯曼王朝之際,不僅白人血統突厥人的比例大為增加,也出現了卷毛、黑皮膚的黑人血統突厥人。這些都是實際存在的歷史事實。

但是,作為歷史學的課題來說,則有另外一個方面的問題:并非上述所有的突厥人都意識到了自己是突厥族。或者干脆一點說,實際上他們并不具有這種意識。舉一個淺顯的例子,對于江戶時代初期的越后人、土佐人、薩摩人越后、土佐、薩摩都是日本的古地名,越后相當于今天日本海沿岸的新潟縣,土佐相當于四國島的高知縣,薩摩則相當于九州島南部的鹿兒島縣。來說,他們是否都具有大家都屬于同一個日本民族這種意識呢?這一點恐怕應該畫一個大問號。也就是說,如果回到上述民族的定義上來看的話,第(3)的條件認定其實是非常困難的。

唐代與現代的“Uyghur”日文的“ウイグル”即Uyghur一語的含義既指4世紀至13世紀活躍于中央歐亞的突厥裔游牧民族及其國家,即中文史籍中以“回紇、回鶻、畏兀兒”等形式出現的北方民族及其國家,同時又指現代中文以“維吾爾”來標記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維吾爾族。為了避免誤解,這里使用Uyghur來表示這一概念。

在這里,我想略為談談本書里頻繁出現的唐代的Uyghur與現代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Uyghur(維吾爾)族的關系。實際上,古代的Uyghur作為一個民族活躍的時代只是從唐帝國到蒙古帝國(元朝)這一時期,其后Uyghur的名字一度消失。在蒙古帝國時代以后逐漸伊斯蘭化的新疆東部的突厥人,以及更早一些時期在喀喇汗國(黑汗王朝)治下伊斯蘭化的新疆西部的突厥人,都按照綠洲都市群的分布來進行自我認識及定位,根據出生地分別被稱為吐魯番人、龜茲(庫車)人、疏勒(喀什)人等。

而到了20世紀前半期以后,出于政治統一的需要,昔日榮耀一時的Uyghur(維吾爾)這一名稱,遂被拿來成為全體的稱呼。也就是說本來不是Uyghur人的舊喀喇汗國治下的疏勒人、于闐(和田)人也被稱作了Uyghur(維吾爾)人。此外,古代Uyghur人也并非伊斯蘭教徒(穆斯林)。

另外,從語言學角度來說,唐代至元代的古Uyghur語與近現代的新Uyghur語基本同屬突厥語,在文法上并沒有大的變化。可是兩者不僅文字完全不一樣,詞匯的變化也相當大。換言之,在伊斯蘭化以后,阿拉伯——波斯系統的文字及詞匯大量流入Uyghur語,到清朝以后Uyghur語又從漢語借用了大量的詞匯。

如此看來,這里所說的“民族”也只不過是相同人種的近代人后來杜撰的結果,這與前近代的人們怎樣認識自己毫無關系。由此,不僅同一人種因語言相異可以分為不同的民族,而且像突厥族這樣,同一個民族往往也可以由復數的人種構成。對于日本人來說尤其要注意的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其實都是多語言世界。一般民眾中能操兩種語言的人并不鮮見,從事商業貿易或翻譯工作的人甚至可以熟練運用三種或更多的語言。在研究信息史料極端缺乏的前近代歷史時,我們往往容易陷入一種誤區,即習慣用現代的框架去投影過去,僅僅憑借語言來定義民族,將國家和民族視為同樣的東西。這一方面,我們必須特別謹慎對待。

如果追溯當今人類的起源,均可以溯源于非洲。因此,在世界歷史上并不曾存在所謂的“純粹的民族”或“純粹的文化”等東西。即便是人種相同的民族,其實也都是混合的產物。世界上的民族或多或少都是繼承了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才發展到今天,都是歷史發展演變的結果。如前所述,人種乃是在久遠的大時間框架中慢慢形成的,是后天性的東西。與此相比,民族則是在比前者短得多的時間框架中形成的東西,而且以后還會不斷變化下去。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所謂“民族”乃是一種像“生鮮食品”一樣的東西。

翩翩起舞的維吾爾族女性 筆者攝于吐魯番

被有意識混淆的國民和民族

與人種、民族并列,在容易引起概念混亂的詞語中,還有前文提及的“國民”(nation)一詞。倘若做一個粗略的歸納,“人種”可以說是生物學的分類,“民族”是文化的分類,而“國民”則可說是政治的分類。所謂“國民”,乃是指一個國家(state)的成員。既然是國家,則必然存在統治者,當然還有領土。而國家的統治者階層,通常并非是為了別的利益,而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以及發展才去追求國家的安定,同時,為了提高組成國家的人的同胞意識,而致力于制定并強化相關政策及機構。在近代的西歐出現了下述這樣一種虛構的說法,即主張國民國家就是一個國家內只有一個民族。但在實際上,所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這樣的范例,其實在地球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一般人的眼中,似乎日本可以視為例外)。而一個民族分為復數的國家,或者一個國家里邊有復數的民族,則是歷史的常態,也是現實。

在歷史上出現的略具規模的國家全都是,或者說至少在其創建時都是多文化和多民族的國家,經過若干世代以后似乎變成了同一個民族。也就是說,用現代的眼光看來,仿佛成為了同一個民族。但其實,所謂民族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流動變化的東西,沒有從神話傳說時代以來就一成不變的民族。盡管如此,由于日本是一個島國,這種特殊情況導致人們很容易就將近代西歐產生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這種虛構的國家模式套用在日本身上。前文提到,對于江戶時代初期的越后人、土佐人、薩摩人來說,他們是否都具有屬于同一個日本民族這種意識其實很值得懷疑。此外,對于飛鳥時代及奈良時代居住于日本列島東北部的“蝦夷人”、居住于奈良地區的“奈良人”,以及來自大陸的移民“渡來人”、居住于九州島的“隼人”來說,我想他們之間恐怕不會存在同為“日本人”這種意識吧。可是,明治政府卻將他們定位成自古以來就是同一的日本民族。

不僅國家的統治階層有意識地以國民來代替民族,而且在民眾當中,多數人也都毫無抵抗地將民族和國民混為一談,近現代史上這方面的事例為數不少。在這種時候成為關鍵要素的還是語言。明治維新以后,原本應稱為日本國民的人們被稱為日本民族,同時明治時期還對朝鮮、臺灣強行推廣日語,結果最終失敗。此外,蘇聯曾強制要求各民族的自治共和國都使用俄語。這些做法都是政治性的,借此顯示在文化上也具有一體性,以促使形成各自共同的連帶感。

漢民族的實體

只是,中國的情況還稍微有些不太一樣。提起語言,在中國不是由口語,而是根據文言,即由書面語言來導向統一的方向。中國在歷史上的常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占人口大多數的漢民族之所以總是主張異民族“同化于漢人”或曰“漢化”,正是因為共同的書面語言,即漢文的存在。

若從現代的角度來說,漢民族自不待言,鑒于新疆的維吾爾族、西藏高原的藏族、內蒙古的蒙古族、廣西的壯族都可以讀寫漢語,遂出現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論”之說。盡管彼此操著互不相通的口語,但是根據書面語言的統一,創造了中華民族這樣一個民族。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只要遵循其所宣稱的多民族國家這一現行根本大法的精神,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所謂中國人即是指中國國民,此與所謂漢民族是不同的問題,而且漢民族也并非鐵板一塊,沒有變化。漢民族這一稱呼源自漢帝國。在西漢和東漢的漢文化的基礎上,混合北方的游牧文化、西方的佛教文化以及伊朗文化等,從而形成唐文化。就背景來說,唐文化之中顯然存在著以五胡十六國時代民族大遷徙為首的異族(用現代中國的說法就是少數民族),以及異國人的大量流入。如此來看,“漢文化”和“唐文化”乃是不同的文化。因此,唐代的漢民族的正確表述應該是“唐民族”(然而倘若用這樣的表述,文章會比較費解,所以在本書中仍然沿襲通常的表述方法)。其后,唐代的漢民族、漢文化到了遼、金時代再次發生變化,等進入蒙古族與色目人主導的元朝以后進一步變化,最后則是滿族的清朝登場。現在漢民族服裝的代表之一是旗袍,而旗袍其實是滿人的服裝,與漢代及唐代沒有任何關系。北京話作為現代中國普通話的基準,實際上也是清朝統治者即滿人所說的中國話。中國歷史絕不僅僅是漢民族的歷史。

在這里鄭重聲明,我絕不是一個分裂主義者。但是,正如日耳曼民族的大遷徙既是一次大分裂,同時也是一次大融合,這場遷徙給后來歐洲各民族的形成提供了很大的契機。同樣,五胡十六國時代也是大分裂和大融合的時代,是新的漢民族的形成期。這里我只是想客觀地敘述一個事實,即像五胡十六國時期那種大分裂和大融合,其后也曾多次反復出現,最終才有了今天的漢民族。

被古代希臘人、羅馬人視為蠻族的北方日耳曼人開拓了中世紀以后的西洋史。與此同樣,五胡十六國以降的中國史,也是由被漢民族視為蠻族的北方異族開拓的。希臘人、羅馬人與日耳曼人融合,其后又與阿瓦爾人、保加爾人、可薩人、斯拉夫人、馬扎爾人等混血而產生了新的西方人。同樣,漢族與五胡(3—5世紀活躍于華北地區的匈奴、鮮卑、氐、羌、羯為代表的游牧民族的總稱)融合的基礎上,又陸續與突厥、鐵勒、吐谷渾、沙陀、黨項、奚、契丹、韃靼、女真、蒙古、滿洲等混血的結果,才產生了新的中國人。西方人有很多種類,中國人也有很多種類。

勝利者的理論

目前,世界上還不存在“美利堅民族”。之所以這樣說,因為無論從人種來說,還是從語言、宗教、文化來看,美國都是多種多樣的。可是,美國統治者階層卻竭力給國民灌輸同胞意識,國旗和國歌就是其統合的象征。奧林匹克運動會也被巧妙地利用了起來。如果再過一百年,即便宗教無法統一,但語言都是英語,同時具有相同的風俗、習慣,又住在同一個國家,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美利堅民族也絕不奇怪。如此下去,今天還只是美國國民的美國人,將來也許會變成美利堅民族。其實我們過去所知道的大多數民族,或多或少都是經歷了與此相似的過程才登上歷史舞臺的。

寫出來的歷史往往都只是勝利者的歷史。18世紀以后的世界史是基于西方中心史觀而寫出來的,在中國史上則是中華主義,各國歷史總是多數派民族的歷史。持續地加以政治性的壓力,使人民共有風俗、習慣以及歷史(神話),擁有同胞意識。從古至今,這種做法在世界范圍內一直被反復使用,而且今后也將繼續反復使用下去。在這個意義上,從明治以來的“日本民族神代起源說”到現代的西尾干二西尾干二(1935——),日本的德國文學研究者,日本電氣通信大學名譽教授。20世紀90年代以來成為日本右翼保守派評論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認為日本戰后史學界對戰前的反省是所謂“自虐史觀”,主張應該重新編寫歷史教科書。其這方面的代表作即《國民的歷史》(產經新聞社、扶桑社 1999年)一書。此外,西尾干二還與其他保守派評論家一起成立了社會團體“新歷史教科書編寫會”,致力于推動編寫新的歷史教科書。《國民的歷史》以及“新歷史教科書編寫會”所代表的民族主義史觀、中國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論”、美國的國家主義都是同類的。

這里必須注意的是,基于勝利即正義確立的框架、概念或者展示這一觀念的用語等,一旦獲得話語權,現代歷史學家就要面臨不得不沿襲其說法的問題。無論書寫和閱讀歷史的人自身是否為專業研究者,都必須時刻警惕這一方面的一些陷阱。我們出于學術研究的方便起見,不得不經常使用“民族”這一術語,然而滿足上述定義,即(1)語言相同,(2)共有相同的風俗、習慣以及歷史(包括神話), (3)具有隸屬于同一個民族的“民族意識”這三個條件的,實際上只有現代史領域,充其量包括近代史領域。前一小節已經談到,前近代史領域中的“民族”就未必滿足第(3)的條件,而在(2)的風俗習慣里則又往往包含宗教。作為一個學術用語來說,我們可以容許“民族”帶有某種能被我們意識到的虛構,但是應該將其與露骨地帶有某種意圖的虛構,即被政治利用的虛構加以區別。

在“人種”“民族”“國民”的概念上存在著兩種混淆,即有意識的混淆和無意識的混淆。前面提到的種族歧視意義上的種族差別主義(racism),有時也被譯作民族主義。此外,當統治者企圖在政治、軍事、經濟方面擴大勢力時,“國民”就被放在了優先的位置;相反,當在文化方面希望獨立時,“民族”則成為首選。現代所有的民族紛爭其實都孕育于這種矛盾之中。另外,民族主義者及國家主義者想貶損政敵時,則經常使用“賣國賊”這類詞語來威嚇對手。

何謂真正的愛國者

據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駐日大使、詩人保羅·克洛岱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絕對不希望看到有一個民族滅亡,那就是日本。我不曾聽說其他像日本這樣擁有如此令人著迷、從古代傳承至今的文明的民族。”作為移民國家,歷史短淺的美國人盡管常常揮舞星條旗強化彼此的連帶意識,但當其面對西歐人時,卻會產生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在這里,作為西歐人代表的法國人,而且是法國高級知識分子,卻如此傾慕日本人和日本文化。日本人完全可以以自身的歷史為榮,我本人也一直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感自豪。對于在奧運會以及世界杯比賽時揮舞日章旗、高唱《君之代》,我感到很自然。我希望成為一名不遜色于任何人的愛國者。可是,我對于在教育第一線的學校里強制要求升國旗、唱國歌這種做法卻十分反感,因為在這里讓我們看到了國家權力的影子。

權力的本質就是暴力(軍事力量)和經濟力,凡是當權者自然都很傲慢,國家權力也不例外。國家的統治階層為了保護自己的政治、經濟利益,總是高喊著“國家利益”這一口號,對于不服從自己的勢力則稱之為“賣國賊”,因此在現代社會里,教育及媒體經常被當權者利用。在教育以及媒體報道中呈現出來的這種做法,既無視悠久的人類歷史,又不了解日本在世界史上的位置,只顧眼前利益而鼓吹愛國心,這顯然不是真正為了日本人。

的確,日本的和平憲法是根據美國的需要制定出來的,但是其中卻彰顯了人類的理想。對于美國、俄羅斯的軍事力量,以及別國用核武裝等增強軍備的做法,我也感到是一個威脅。可是倘若因此便以防衛的名目要建設一個“可以從事戰爭的普通國家”,卻完全是開歷史倒車的行為。現在認真反思沖繩、廣島、長崎的慘劇,贊同和平憲法的人們卻被一些人揶揄為“和平癡呆癥”。說這種話的無非兩類人:一是有地位,完全不擔心自己或家人有可能被征兵的人;二是期待著通過軍需產業來發大財的人。其實無論防衛還是侵略,戰爭都是經濟行為。說到底,都是那些鼓吹“掙錢至上”的資本主義寵兒想打仗。對他們經常掛在嘴上的“國家利益”“國際貢獻”“國家的品格”等漂亮口號,我們完全不可相信。

學習歷史的終極意義在于必須明確地認識到下述這一點,即無論人種、民族,還是語言、思想等,均沒有所謂純粹的東西,這些都是長期混合形成的歷史性產物,因此沒有任何優劣差別之分。要自認為是愛國者的話,就應該深入考慮人類史上“國家的本質”,即直到最近才開始具有國境概念的所謂國家的本質,認真研究包括國境問題在內的國家構造應該何去何從,這一今后人類史上的最大課題。佛教的基礎教義中有“諸行無常”之說,所謂無常也就是“所有的東西都發生變化”。真正的佛教徒知道,任何人種及民族都是無常的,因而絕不會陷入人種歧視與民族主義的泥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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