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
- (英)林德爾·戈登
- 18971字
- 2020-01-08 18:36:27
哈佛畢業(yè)后的一天,艾略特走在波士頓街頭,忽然置身一種奇異的寂靜(silence),仿佛行走在分開的海面之間。1910年6月,他寫下一首題為《寂靜》的詩。這首從未發(fā)表的詩或許是他對永恒(timeless)時刻最早也最明晰的表述:
城市的街巷上
有鬧熱的人潮,
人生的細浪千頭萬端
爭執(zhí)煩擾,喋喋嘈嘈,
卻忽然退落,分開碧波——
這正是我們久候的時刻——
就在這終極的時刻
生命變得值得過活
經驗的海域幽深廣袤
咄咄逼人,浪急風高
卻又此刻忽至寂寥
無論你對此作何感喟
這靜謐都令我深深敬畏
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二十一歲上的艾略特經歷過一次在他看來許多人一生里都會經歷一兩次的、難以言傳的體驗。“你可以管它叫通靈,也可以叫它心靈短暫的澄明”,他在別處這樣說。艾略特在鬧市中體驗的寧靜類似愛默生在波士頓公地“樂而生懼”的感受。對一些人來說,這樣的時刻屬于正統宗教生活的一部分,而對于其他人,比如愛默生,這樣的時刻就是終極的、自足的,心懷感激地接受。至于艾略特,這樣的記憶將一直留存在他此后的歲月里,不斷撩動他、提醒他還有一種他不能把握的體驗。
這寂靜降臨于一顆有所準備的心靈――他已在“等待”這一時刻的降臨――而艾略特的筆記本記錄了他在麻省劍橋的本科歲月里這段準備的過程。在母親的影響下,艾略特熟讀了賦予個人心靈之光以權威的愛默生。在新英格蘭度過的這段心智日漸成熟的時間里,與愛默生的影響相輔相成的,還有艾略特獨處的習慣,對十九世紀法國詩人那疏離而陌異的聲音的發(fā)現,以及他對家族守則、哈佛的各種俗套與波士頓風氣逐漸滋生的懷疑。青年艾略特身處的波士頓早已不是清教道德統治下的“老波士頓”,而是一個走下坡路的社會。艾略特為世紀之交的波士頓惋惜不已――在這個時候,就算他去波士頓以外的其他地方,也大概一樣會為這些地方惋惜――然而,波士頓的斯文,尚智,對文化、閱歷和歐洲的渴望也并非沒有影響他。
很少有人能在自身時代的圖景尚不完整且十分隱蔽時就對它有所感知,艾略特做到了。他在波士頓的上流社會與貧民區(qū)中間翻揀著對他的時代和地方的了解,并在早期作品里加以呈現――《普魯弗洛克》《序曲》,甚至《荒原》。艾略特反抗著情感的怠惰,道德的朽壞,在《荒原》中將一戰(zhàn)后的英格蘭當作它們藏污納垢之地,但這些罪惡卻源起自艾略特少年時代那個世紀初的美國。
艾略特的同代人,批評家約翰·杰伊·查普曼(John Jay Chapman)曾指出,艾略特與之抗爭的朽壞實質是美國無孔不入的商業(yè)思維。這種思維對真理、愛與宗教無動于衷――而這些恰是艾略特所竭力挽回的。“我為我們失去了的舊式教養(yǎng)而惋惜,”查普曼說,“但我也知道,這類舊式教養(yǎng)從來就不大對頭。美國人從沒發(fā)自內心地活過。”這樣的看法并不新鮮。霍桑、馬克·吐溫和亨利·詹姆斯一定也曾為同樣的問題所困。內戰(zhàn)之后,美國東部的上流社會淹沒在無所適從之中,這也是艾略特接觸這類情緒的開始。他的階級不再占據道德的高位,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屑費心思考、想得越少干勁越足的人。《波士頓人》(The Bostonian,1886)呈現的就是有教養(yǎng)階級的去道德化:“這是一個神經質的、躁狂的、嘈雜的、偽善的時代,一個被高談闊論、虛假的精致、言過其實的擔憂和嬌氣的感傷充塞的時代,我們稍不留神就將被平庸主宰,那最軟弱、最沉悶、最浮夸的就將大行其道。”艾略特對這樣的沉悶深有體會,也深為他自身階級的惰性所擾。
圣路易斯生氣勃勃的庸俗并沒對艾略特的性情造成什么嚴重的威脅或蠱惑。但波士頓卻困擾著他和他的同類。“我厭惡人類,”亨利·亞當斯這樣說,并將其歸咎于波士頓,“波士頓蝕壞我們的心。我感覺到了……我認得出這奇怪的病癥。”在他心智走向成熟的日子里,艾略特居住的這座城市在心靈和生命上都是殘缺的。這座城市最古老最杰出的那些居民――清教徒的后裔們――已經被商業(yè)團體奪走了他們的政治與道德力量。新英格蘭望族的上流文化也在蜂擁而至的移民中受到了挑戰(zhàn)。對桑塔亞那(Santayana)來說,他們的暮氣源于他們抱持不放的、上流社會的假斯文(genteel):“嚴肅的詩歌,深奧的宗教(如加爾文主義),這些都是不幸福的生活在吐露自身時的歡樂,但如果一種斯文的傳統不允許人承認自己的不幸福,那么嚴肅的詩歌與深奧的宗教也就向他們關閉了大門。”庸俗就成了他們的惡。在波士頓的后灣,不計其數的窗戶絕望地見證著彼此的悲欣與得失,但這些都從未在城市里掀起一絲波瀾。燈塔街上鱗次櫛比的,是艾略特家族、密爾家族、布拉德家族,柯立芝家族與帕克曼家族自以為是的公正和得體:他們代表著不受貴族世襲制的陰影侵擾的布爾喬亞的勝利。亨利·亞當斯在1906年就曾說過:“我對圣西門和罪都充滿了渴望。”
將艾略特引入波士頓上流社會的是他的叔伯克里斯托弗·羅茲·艾略特(Christopher Rhodes Eliot),一位杰出的一位論教牧師,也是艾略特家族中一直留在城里、積極參與城市事務的一支。他與查爾斯·威廉·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是近親,后者是一位威嚴的化學家,時任哈佛大學的校長,是波士頓市長、國會議員薩繆爾·阿特金斯·艾略特(Samuel Atkins Eliot)之子。薩繆爾·阿特金斯·艾略特通過姻親關系接觸了波士頓上流社會的核心圈子――他的一位姐姐嫁給了這個圈子的核心人物安德魯斯·諾頓(Andrews Norton),一位妹妹嫁給了在1817到1835年間擔任哈佛大學教授、并兼任出版商的喬治·蒂克納(GeorgeTicknor)。這個社交圈深深浸淫于一位論的價值觀,得體的舉止也因此尤為重要。這個波士頓就在艾略特的骨血之中,但他在這里卻像個局外人一樣疏離。后來,艾略特在一些詩里描畫波士頓人,特別強調了他們盤根錯節(jié)的“血緣關系”――在這個圈子里人人都是親戚。在這些詩里,“南希堂妹”笨拙地逆反她假斯文的姑媽們。她的逆反與清教徒熱忱的反抗不同,不過是纖弱而無趣的任性:抽煙、喝酒、攀登新英格蘭的山嶺直到“穿過它們”。書架上最受歡迎的十九世紀作家――愛默生與阿諾德――既允準著姑母們的扭捏作態(tài),又默許了這少女的自我表達。這些詩里也有富有的“海倫·斯林斯比小姐”。她居住在城中最時髦的街區(qū),盡心盡力地遵守著她的圈子里那些秘密的準則,好把真正的生活關在門外。對她來說,生活中重要的是她的四個仆人、小房子(大宅子反倒落了俗氣)、寵物和房子里的德累斯頓鐘。艾略特自幼受到祖父生前無私奉公的理想熏陶,對寓于這類毫不利人的利己行為中的荒唐深有感喟。這些詩里還有“哈麗雅特表妹”。詩里一位年輕人投遞給她《波士頓晚報》――這份報紙就取代了她的真實生活。這個憔悴的年輕人在精神上剛與拉羅什富科頷首作別。他在波士頓的街道上穿行,就好像是在時間里跋涉。
在艾略特看來,這上流社會“還沒有開化(uncivilized)”,“但它又優(yōu)雅得讓開化和文明都望塵莫及”。在一定程度上說,他對波士頓的理解讓他對這座城了如指掌;他討厭它,但這厭惡并不說明他絲毫不受它的影響。他身上就不自覺地帶著些十九世紀末波士頓的氣質――刻板的舉止,慵懶的神態(tài),對生活許多方面都保持距離,還有痛苦的自我覺察。亞當斯如是評價自己這一代人――也是艾略特抵達波士頓時正決定著這座城市面貌的一代人:這群人的想法與本性都一模一樣,唯一能讓他們彼此區(qū)分的是“利己主義的程度不同”。“我們像透過顯微鏡那樣看透了彼此。我們看一眼對方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就連哈佛也不能免俗――一位論主義讓所有人都淺薄著。我們對世界一無所知――真的一無所知!上帝知道我們對自己的無知一清二楚!自我懷疑變成了內省(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自我覺察),變成了對美國不耐煩的厭惡,對波士頓的敵意……我們是粗制濫造的歐洲人,而且――上帝啊!――你把我們造得多淺薄啊!”
艾略特在自己的階級里找不到活力,就將搜尋的目光投向貧民區(qū)。他后來說:“藝術家對那可怖的、骯臟的、惡心的事物的省思,是追求美的藝術沖動之不可或缺的另一面。恰恰是這一面敦使人創(chuàng)作。”抱著追尋污垢的愿望,艾略特先是到了羅克斯伯里,接著又到了北劍橋,但發(fā)現骯臟和貧窮對生命的摧毀并不亞于體面的波士頓街區(qū)。貧民區(qū)的腐臭讓他惡心,破敗的房屋也讓他沮喪。就波德萊爾的影響來說,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文學的姿態(tài)。波德萊爾教給他“現代都市的藏污納垢之處”擁有詩性的可能,告訴他“卑污的現實與幻象可能合二為一,如實道來與異想天開能夠并排呈現”。在圣路易斯時他還沒有讀過波德萊爾,也就對城市的荒涼不以為然;波士頓讓他初次感受到商業(yè)城市的恐怖、嘈雜與城市居民對這一切丑惡的耐受。在為《序曲》做鋪墊的兩篇《北劍橋隨想》(‘Caprices in North Cambridge’)中,他描寫酒瓶、碎玻璃、臟兮兮的窗格、被人踩踏又和草皮混在一處的污泥、壞了的手推車,還有在排水溝里搔癢、羽毛膩成一團的麻雀。他的思維停落在城里布滿灰塵、罐頭盒、磚瓦殘骸的空曠荒地,并在其中感到殘忍的滿足。他對這一切害怕卻又深深著迷。在這里,他的學業(yè)――那些學院里堆成小山的整潔的定義與規(guī)律――顯得那么遙遠,但這里帶給他的觸動是在哈佛找不到的。這是他遭遇的第一個荒原,而此后他將把這個場景據為己有。
雖然從圣路易斯來到波士頓的經歷改變了艾略特,但哈佛本身幾乎未曾給他留下什么印記。1906年12月到1907年2月間,學校還把他放進了留待觀察的試讀生名單,因為他盡管“出勤記錄非常好”,但“學習進度落后于大多數新生”;他就這樣“混”過了大學生活的頭兩年。他糟糕的成績似乎印證著中學時候的表現平平,但有兩位教師的確觸發(fā)了他的成長:白璧德(Irving Babbi)的課程陶冶著他,布里格斯院長也曾充滿感染力地向新生朗讀多恩的詩歌。
艾略特從未對哈佛的社交生活置評,但對查爾斯·威廉·艾略特在1869到1909年間任期內的哈佛有所了解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那種冰冷的氣氛。在一位學生的回憶里,那兒“冷得像條冰柱”。約翰·杰伊·查普曼則稱艾略特校長為哈佛的“冰川紀”之父。亨利·亞當斯解釋自己為何辭去教授職務時說,麻省劍橋是個荒漠般的社會,北極熊在這里也會餓死。而在艾略特校長還未履職的1867年,年輕的亨利·亞當斯就告訴兄弟威廉,“麻省劍橋的生活……跟墓室最里層一樣活潑”,這兒沒有什么社交,“只有可怕的對社交的模仿”。在他眼里,麻省劍橋根本不存在社交的概念。它鼓勵教授勤于發(fā)明,卻不鼓勵他們相互交談。“詹姆斯·羅素·洛厄爾(James Russell Lowell)、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這些最活潑、最友善的教授們本來能讓這兒像倫敦或巴黎一樣快活,但在這里卻費盡了氣力要掙脫束縛,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社會管他們叫教授,他們也必須總戴著這頭銜,一刻也不得歇――對他們來說,社交就是不談公事的教職員工大會。”
在艾略特還是研究生時,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來到哈佛訪學,他發(fā)現身邊的同事都勤勉與自負得不可思議。艾略特在《阿波利納克斯先生》(‘Mr Apollinax’)里就盡情嘲諷著他們和他們與羅素的關系。根據詩中的場景,他與羅素去一位自命不凡的富勒先生家中作客。羅素看不慣這位和母親一同裝腔作勢模仿英式風度的房主。在艾略特快活的筆下,羅素用他熱情的談吐、嬰兒般天真的笑容和自在的大笑向這位教授的文雅姿態(tài)發(fā)起進攻。貴婦“弗拉庫斯太太”、“錢寧-奇塔”教授和夫人都對他的舉止疑惑不解,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儀,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檸檬片和咬了一口的杏仁小甜餅上。艾略特在藝術收藏家杰克·加德納(Jack Gardner)夫人宅邸的茶會上初次見到羅素,立刻就與這個外鄉(xiāng)人一見如故。在他的想象里,白樺林中靦腆的青年與這位渾身散發(fā)熱情的紳士在十八世紀的弗拉戈納爾筆觸輕巧的田園畫里結盟了。羅素也迅速將他引為同好。“那兒有我的學生艾略特,”他隨后在家信里寫道,“――他是這兒唯一一個開明人(civilized)。”
那時哈佛的學生們并不住寄宿學院,而是通過俱樂部相互聚會。艾略特也照做了,他住在麻省劍橋一塊叫做“金海岸”的、有口皆碑的上流區(qū)域,加入了不少俱樂部,但幾乎沒有交到能開闊他眼界的同伴。他的室友是胖墩墩的霍華德·莫里斯(Howard Morris),艾略特在彌爾頓學院時期的中學同學,喜歡喝酒吃肉,對藝術毫不在意。放眼四周,盡是“混日子的人”,得到“紳士的三分”就心滿意足地去紐約過上四天的周末。艾略特加入了《哈佛呼聲》編輯部,但這份雜志最多不過帶來些“樂子”而已。而南方俱樂部又是個“飲酒打牌的地獄”。但他覺得不能放任自己錯過這些經歷,于是強迫自己參加這些違背他天性的活動。他勤勤懇懇地參加雙伽瑪社交俱樂部,參加了幾次他們的入會儀式和潘趣酒之夜。他瘦高的身影也偶爾出現在白金漢禮堂和布拉托禮堂的舞會上,迷人,靦腆,像個巫師一樣神神秘秘。他更常光顧的是學生會樓頂《哈佛呼聲》的內部辦公室,與一個名叫“私印”(Signet)的作家俱樂部成員開組稿會,喝朗姆茶,在小圖書室里伴著鋼琴上永無休止的德彪西讀書。他為自己的體格自卑,于是常去阿普利樓地下的奧古斯特體育館,照著“桑多體系”鍛煉胸部,希望能把胸圍擴到46英寸。對大多數同學來說,艾略特有點像個一直在羅素樓、霍利約克屋的宿舍或者阿普利院42號深居簡出的隱士。他也總把自己隱藏在“蛇妖拉彌亞般的微笑”之后。
艾略特樂得變成一個孤立的文化現象,對他來說:
來自上一代人的幫助和鼓勵是什么、感覺怎樣,能帶來如何有益的激勵或誤導,我一概不知。在1910這個數字或能代表的時代,文學上沒有誰可供師法。沒錯,亨利·詹姆斯教給我很多,或許還可能更多……但至于那時成名的其他作家……他們全都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艾略特后來回憶起自己還讀過葉芝:“但那是早年的葉芝。他的詩對我來說凱爾特的黃昏氣息太濃了。除了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那些酗酒自殺死因各異的人之外,幾乎再沒有什么人了。”同為《哈佛呼聲》編輯的W.G.廷柯姆-費爾南德斯(W.G.Tinckom-Fernandez)向他展示了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歡欣》和《人物》。“這對你的胃口,”他對艾略特說,“你應該會喜歡。”但艾略特對它們并不感冒。對他來說,這些詩“依舊是花哨的老派浪漫主義,劍俠題材(cloak and dagger)那一套”。
除了三兩個老師和一些針對用意大利語閱讀但丁的精彩指點,哈佛并沒帶給艾略特多少靈感。哈佛的教育重理輕文(艾略特從未修過理科課程),因為查爾斯·威廉·艾略特校長認為人格的培育不過是女人的事。“被遺忘的藝術只能枯死”,艾略特的兄長小亨利·韋爾·艾略特在1902年感嘆。表兄弟弗雷德·艾略特在1910年也寫道,“古典學在哈佛已經死了”――因為它無助于鋪路造橋、操控市場、贏得戰(zhàn)爭。對于普通的哈佛本科生,古典學“不是男人做的事”。按查爾斯·威廉·艾略特教授的說法,人格的培養(yǎng)所需要的東西多不過一個五尺高的書架。
在英文系,艾略特選修了科普蘭(Copeland)教授在1908至1909年間的寫作課,課程講授戲劇效果的鋪排和引人入勝的新聞體。艾略特是少數――其中也包括康拉德·艾肯(Conrad Aiken)、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范·懷克·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和喬治·桑塔亞那――與教授趣味相左的人之一。“我從沒和他真正合得來。”艾略特回憶說。這種感覺也是相互的。科普蘭用不耐煩的不解回應這位學生古典的挑剔。他對艾略特說:“年輕人的莽撞估計你到了中年也不會有。”
在哲學系,艾略特一直對威廉·詹姆斯的樂觀精神、對人之能動性的信賴以及多樣化而非終極的真理無動于衷。詹姆斯著名的《實用主義》出版于艾略特在哈佛的學生時期,但他毫不為之所動。他曾表示實用主義錯在將人作為一切事物的尺度。帕爾默和桑塔亞那的課對他則更有用些。喬治·赫伯特·帕爾默(George Herbert Palmer)是一名接受過公理教牧師訓練的倫理學教授,在學生面前表現得就像個聽人告解的神父,“從不為罪行震驚,從不讓罪人絕望”。他教授艾略特前蘇格拉底派哲學,帶領他閱讀赫拉克利特。艾略特注意到,最高的善恰恰結合了最偉大的智力活動與對身邊的神性最大程度的接納。
艾略特在晚年曾反復提及自己從未喜歡過桑塔亞那。喬治·桑塔亞那是一位西班牙裔哲學家,他在哈佛能夠獨樹一幟,不僅因為他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舉止,還因為能選入他小班授課的優(yōu)秀學生鳳毛麟角,連查爾斯·威廉·艾略特校長都親自過問。艾略特曾評論桑塔亞那的哲學“只是對他自己的包裝,而并非對事物的興趣”,并把這樣的態(tài)度叫做“女子氣”。但他無論如何還是閱讀了桑塔亞那的《三位哲學詩人》,書中認為但丁是用詩歌闡發(fā)哲學系統的一類詩人。1920年,在第一篇關于但丁的隨筆中,艾略特就借鑒了這本書的觀點,稱但丁的詩歌包含著“有詩以來對情感最綜合也最有序的表達”。但丁敘述里由地獄經煉獄到達天堂的旅程為艾略特自己的旅程提供了樣本。桑塔亞那本人排斥天主教會的清規(guī)戒律,但或許還是將自己對儀禮與形式之美的向往傳遞給了學生。
1909年的秋季學期,艾略特選修了桑塔亞那的歷史哲學,同時還選修了白璧德的法國文學批評。白璧德的名言是“在出現配得上文學之名的作品之前,須先有完善的批評體系作基礎”。白璧德要求學生廣泛閱讀古典作品,時刻警示他們現代世俗社會的種種危險。艾略特后來因白璧德不信宗教而冷落了他,也曾惋惜他人文主義的欠缺,但他承認白璧德一度心系宗教――他曾告訴學生,天主教會或許是西方唯一有能力保存文明遺珍的機構。艾略特曾表示,把他這一套貫徹到底就是那種“絕望的天主教”。
1909年11月,艾略特寫下了一批新詩。這些詩源于他私下的閱讀與私密的感受,但或許這兩位教師孤獨的教養(yǎng)和讀書人的傲骨也讓他更加堅定。在很長時間里,他記憶里的白璧德“大多時候都獨來獨往”。
1910年,艾略特在東格洛斯特度暑假期間,決定將自己未發(fā)表的詩歌輯錄起來。他從波士頓的老角書屋買了本大理石花紋的筆記本,在上面題寫了詩集的名字――“三月野兔創(chuàng)意曲”――并在里面抄錄了1909年11月以來實驗性較強的一些詩。(艾略特未收入更早發(fā)表在《哈佛呼聲》里的詩。)這個筆記本跟隨他在巴黎度過了隨后的一年,又隨他回到哈佛,最后與他一起在1914年來到倫敦。他同時還漫不經心地保留了些粗略的草稿,以及他1913至1914年間購買打字機后一些詩作的打字稿。在這期間,艾略特積累了大量的詩作,其中有些還相當出色。他以驚人的耐心與自律保存著這些詩作,從未試圖發(fā)表。1914年,稍長于艾略特的龐德遇到這位美國青年,驚嘆他全憑一己之力把自己訓練成一個現代詩人。即使在這些最初的作品中,艾略特也已經清楚地看到自己人生中的一些核心問題。在隨后創(chuàng)作于1910至1911年間的兩首偉大的詩里――《一位夫人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與《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Alfred Prufrock’)――這些問題得到了更加精微的表述。
艾略特從最初起就堅持記錄他心靈的種種私密習慣、恐懼及獨處時的沖動,這些都讓他逐漸走向一種宗教觀。這宗教觀在1914年終于成型,但在許多早期詩歌、尤其是那些從未發(fā)表的詩作中,也始終存在一種潛藏的宗教求索,一些緩慢醞釀、不斷成熟的創(chuàng)作動機。艾略特曾說:“那被紐曼稱為‘有力且并發(fā)的理性’也許會隨著漫長的時間,將人不知不覺地帶向任意一類深奧的信仰。”在學生時代末期的1914年寫下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Saint Sebastian’)與1915年初的《圣那喀索斯之死》(‘The Death of Saint Narcissus’)里,艾略特想象著殉道者的角色,強調他們對尋常道路的揚棄。這些殉道者或“圣徒”人物都各有各的荒誕,但他們經受的苦難卻是嚴肅的。貫穿這些早期作品的是艾略特逐步構想的一種選擇,這個選擇存在于終極(absolute,或純粹理念,或靈魂)和與它們相對的女性、時間與社會之間:這些都與終極不共戴天(但他也謹慎地承認這個想法過于自負,所以總用戲謔與幽默將其掩蓋起來)。在作于1909年11月的《獻媚的談話》(‘Conversation Galante’)里,他譴責女人“永遠與終極為敵”。1910年1月的《憂郁》(‘Spleen’)中,一個十分講究的男人拒絕參加被他認為是繁文縟節(jié)的周日上午禮拜,“在終極的臺階上”不耐煩地等待著。同一個月出現在筆記本上的題為《靈肉初辯》(‘The First Debate between the Body and Soul’)的詩里,他召喚終極,希望它將靈魂救出“肉欲的泥淖”。他的呼喚有了回響――但那已經是六個月以后。回應他的,就是本章開頭波士頓街頭的寂靜。
大學時期的所有詩作里,這一首靈肉之辯最能清楚地反映艾略特的心境。他感到靈魂的安寧不斷受著身邊物質現實的侵擾――波士頓一處破敗廣場上“二十座斜睨著人的房子”,喘著粗氣的街邊鋼琴,咳唾的老年盲人。擾亂靈魂的還有令他分神的肉身――排泄、手淫,“枯敗的/感官之葉”。母親詩中崇高的召喚(如“讓靈魂掙脫/朽壞的肉體之衣”)帶給艾略特一套不言自明的標準。在此后接連的創(chuàng)作里,他將依照這樣的標準羅列自己與感官世界的一次次沖突。靈魂在孤軍奮戰(zhàn)里掙扎著,而怠惰的大腦無力從這些“無味的事實的析出”里提煉出意義。他想用“純粹理念”取代雜多的俗世觀念。在這時,他對完美的概念尚未明朗,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對前人的重復。但受到對完美的追求的驅使,艾略特讓身體與靈魂相互對峙,而這決絕的二元對立將貫穿艾略特整個的早期創(chuàng)作。
艾略特只影影綽綽地瞥見了完美,卻迅速地辨認出與它為敵的一切,并對它們施以痛擊。對艾略特來說,與完美為敵的首先是時間:十六歲時他寫下“因為時間就是時間,它流逝”。在這詩歌生涯的伊始,他的鼻孔里就充斥著腐敗的氣味。他幾乎在感到欲望之前就先看到欲望之花的凋謝。發(fā)表于《哈佛呼聲》的三首最早的作品里,綻放與枯萎的花都是象征愛的意象,朽敗與綻放的香味相互交織。愛的黎明尚未破曉,詩里的青年就注意到姑娘花環(huán)上的葉子已變成棕色。在多年后的《致意》(‘Salutation’)里,他寫到愛的玫瑰上生著蟲蛀的花瓣,對愛的滿足也是對它永恒的損毀。為他所用的不僅有愛倫·坡瀕臨消散的、易碎的世界,也有拉弗格陰郁的懷舊詩里的青年,像青春已經開始懷戀自身那樣去書寫青春。他對時間流逝的執(zhí)著由此可見。在筆記本中一首題為《歌劇》(‘Opera’)的詩的結尾,詩人感到自己在“殯葬師的舞會上/像個青春的鬼魂”。
我們很容易不理會艾略特早年作品里的憂郁,把它當作世紀末的一套慣常的情緒。但時間帶來的衰朽與恐怖對他卻是真實的:這種感覺后來在從《普魯弗洛克》刪去的一段里終于爆發(fā)。在這一段里,他預言了世界瓦解的圖景:
——我看見黑暗沿墻而上
我聽見我的瘋狂在天亮前作響
我看見世界蜷成一團
倏地崩裂,倏地消散
這種感覺后來又成了《不朽的低語》(‘Whispers of Immortality’)背后的沖動,同樣的沖動也隱藏在《荒原》中倫敦、耶路撒冷、亞歷山大、雅典與維也納傾頹的塔樓身后。艾略特最終感到必須超越這時間性的世界,這種渴望順理成章。
擋在完美面前的另一宿敵就比時間要具體得多,構成的威脅也更直接。這就是女人。艾略特在1908至1909年間的每一首詩都包含一個千方百計馴服男人的女性。先是培育致命花朵的瑟西,她那些色彩血紅、生著利齒的花與此前作品里嬌弱的花朵截然不同。一條蟒蛇懶洋洋地躺在她花園的石階上。在這經驗的花園里,這個主掌一切、讓男人魂飛魄散的惡毒女巫從瑪德琳·厄舍和拉帕奇尼的女兒那里汲取力量――在愛倫·坡與霍桑眼中,這兩位女性都散發(fā)著危險而奇異的能量。美國的男性小說家們(亨利·詹姆斯顯然是個例外)通常并不像刻畫男主人公那樣為女性角色賦予深度和人性――在對美國小說的研究中,菲德勒就指出,這些對女性敷衍而牽強的分類都始于一種對她們“隱秘的恨”。艾略特的早期詩作沿襲了一種傳統,女性的形象一律符合現成的模式――她們不是控制狂就是多愁多病的弱女子。瑟西的形象產生于1908年11月,在1909年1月時他的筆下已經出現另一類與之抗衡的傳統形象:一個面無血色的白種女人,海霧一樣單薄,月光花一樣嬌弱,雪鸮一樣迷離。她的男伴――一個《紅字》里有罪的丁梅斯代爾神父式的男人――偶爾也懷念著瑟西。他抱怨著:“難道你沒有明艷的熱帶花朵/給我血紅的生命力?”
艾略特的女性形象在不同的極端之間急躁地來回變動,他對女性的觀望也總保持一段文學的距離。這距離部分來自他的自我規(guī)約,但社會對兩性的人為隔絕也難辭其咎。在西奧多·羅斯福位于長島的寓所里只有兩類房間,一類擺滿尖角長牙等狩獵的斬獲,另一類擺滿嬌貴的茶具與精細的織物,兩者從無交會之地。此時的艾略特所接觸的女性是墻那邊的一類生物――一堵將他父母的房子與瑪麗學院分開的墻。他一度在女孩們離校之后溜進校園玩耍。有次他去得太早,一些女孩從窗戶里盯著他看,他一發(fā)現立刻拔腿就跑。他在女孩面前一直都“極度害羞”,但少年艾略特的身邊也的確有許多充滿活力、文雅善良的女性。她們中有通過圣路易斯人道俱樂部開展社會工作的母親,有他聰慧過人的長姊艾達(他總把她比成自己這個福爾摩斯的邁克羅夫特),有學習雕塑藝術的姐姐夏洛特,有明理懂事、后來成為出色職業(yè)女性的表姐瑪莎與艾比蓋爾。讓人不解的是,這些女性親屬幾乎從未撼動艾略特對女性的評判,就好像這評判執(zhí)意忽略除了性本能外一切男女共有的屬性。雖然那個時代對女性形象的扭曲十分普遍,但這發(fā)生在艾略特這樣智力過人、好問善思的人身上,仍然難以解釋。在早年一首題為《一幅肖像》的十四行詩中,艾略特把女人表現為讓人難以捉摸的異類――她們定格在畫像里,心中充滿異國情調的秘密,卻根本沒有思想。“她站在我們思想的圓圈之外”,艾略特在1909年1月如是斷言。
在他學生時期的詩作里――包括《獻媚的談話》《瑟西的宮殿》(‘Circe’s Palace’)、《一位夫人的畫像》與《普魯弗洛克》――艾略特不斷描摹并諷刺著一位與他保持尷尬友誼的年長女性。這位情感細膩的女人名叫艾德琳·莫法特(Adeleine Moaffatt)。她經常招待哈佛的男學生吃茶,地點就在她位于波士頓議會大樓背后、擺滿各式小玩意兒的住所里。康拉德·艾肯有時與艾略特一同參加這些茶會,他記起的是,“哦這不得了的、哦這完美的瑪德琳,詹姆斯小說里淑女中的淑女,燈塔山街區(qū)客廳施魅的妖婦,活脫脫的瑟西再世,把狂野的米迦勒和舌蠅都變成了怪樣”。在艾略特的詩中,艾德琳的形象飄忽不定,因為詩人并不著意像亨利·詹姆斯那樣細描她的性格。他將她與一系列典型的女性形象相匹配:感情過分充沛的浪漫派、危險的女妖和慵懶的名媛。這些詩的有趣之處并非女性本身,而是她帶給準情人的影響。他不安地發(fā)現,在她的引誘下,他對別人欣然所欲之事也產生了溫吞的愿望,但他同時又抱著防守的心態(tài),對她的趣味、談吐與智力不屑一顧。普魯弗洛克的心里閃過了情欲。從女士裙裾上飄來的香水味,她裹上披肩或把披肩甩到一邊時抬起來的胳臂,這些都像是一記耳光,在他茫然沉迷于自我時奪回他的注意。但這女人無法進行一場真正的談話,也就不值得他向她傾訴。在《一位夫人的畫像》里,一個年輕人發(fā)現自己置身燭光閃動的幽暗房間。他渾身不自在又無聊極了,就在腦中奏起原始而野蠻的手鼓――“嗵嗵”――以抵擋那女人的聲音和她可笑的調情伎倆。1909年,艾略特看了《特里斯坦》,歌劇里情人間夸張的感情讓他覺得不堪其擾:“還有那折磨自身/竭盡全力的愛/痛苦地內外扭動/在痙攣里迸發(fā)――”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到最后,生命無非還是掛著一絲孱弱的微笑離開:
我們有悲劇嗎?哦,才沒有!
生命掛著一絲孱弱的微笑離開
遁入了淡漠。
在艾略特關于女性的詩作中,這類標志性的煩悶實際上半是源于禁忌帶來的怨恨,半是源于對自己不夠大膽的擔憂。在《一位夫人的畫像》里,年輕人竭力保持鎮(zhèn)靜,以應付奔涌而來、讓他不適的情感。他的難以取悅并不說明他情欲冷淡,而是源于一種對自己的克制;這克制又源自對女性的不信任。盡管他對男性心理的剖析像詹姆斯一樣精微,但在女性問題上他卻缺乏洞見。艾略特許多青年時期的詩歌都鞏固著成見。《獻媚的談話》(1909年11月)、《夜曲》(1909年11月)與筆記本上的《信念》(1910年1月)旨在展現女性貧弱的心智與空洞的談吐。艾略特將女性置于感傷的場景中:月下,簇擁在紙玫瑰中間,相互交換著老一套的恭維、猜測和許諾――這些談話無聊極了,月亮也覺得不勝其煩。在這些詩里,他構想出一個喋喋不休、自我中心、渴望用情感需求淹沒男人的女性,也向我們保證女性讀者在面對此情此景的時候會流下滿意的淚水。
對艾略特的偏見和與此相關的克制,一種可能的解釋是他父親認為性是“齷齪的”。老亨利·艾略特認為公共教育無異于遞給孩子一紙接近魔鬼的介紹信。梅毒是上帝對亂性的懲罰,而他希望人們永遠找不到解藥。否則,他說,我們或許就得“閹割我們的孩子,保持他們的清潔”。這樣的態(tài)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兒子,我們不得而知。但后來艾略特的確宣稱性行為是邪惡的――雖然他略作收斂,稱與他這一代人沒心沒肺的全自動生活相比,性行為雖然惡,倒顯得沒那么無聊。
1908年12月的一天,艾略特來到哈佛學生會圖書館,從書架上取下新出版的阿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著的《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The Symbolist Movement in Literature)第二版。書中用心靈的靈視取代現實主義傳統的吁求立即打動了他。西蒙斯在書中寫道,那些成為宗教的藝術或能讓我們逃脫時間與死亡。他建議詩人用心對待每一個使“事物的靈魂得以顯現”的象征。詩人神圣的職責是擺脫那“表象的舊枷鎖”,做宣示未知世界的先知,哪怕對表象的拋棄已經幾近癲狂。弗洛伊德、涂爾干、柏格森、克羅齊、威廉·詹姆斯與韋伯的一代讓那只能隱約瞥見、模糊表述的意義充滿魅力,而這意義的唯一邏輯只存在于情感之中。在這一代人里,艾略特格外青睞詹姆斯·弗雷澤爵士對“靈魂的暗處”的闡釋。但這類心境,這種對意識日漸濃厚的興趣首先還是通過西蒙斯進入艾略特的,在西蒙斯筆下,藝術家成了見常人所未見的先知。
他對十九世紀末法國詩人的征引像一面鏡子,回映給艾略特一幅比他以往任何想象都更清晰、更宏大、更扣人心弦的圖景。從這里――尤其從對朱爾·拉弗格(Jules Laforgue)的記述中――艾略特不僅立刻看出現代詩歌的可能形式,并且也看到了自己在其中的倒影。西蒙斯使他明白一個詩人可以“永遠已經成年”:他要成為英雄,無須先做一個拜倫一樣的頑童(enfant terrible)。但在艾略特的觀察里還另有一些人,他們言談里帶著成年人的辛辣,卻任憑夢想消融在在嚴峻的成人世界里了。與拉弗格的相遇給艾略特帶來的最大變化,莫過于在他此后詩歌的最核心處,都出現了一個存心要做失敗者的形象。
拉弗格短暫的一生頗富戲劇色彩。他于1860年生于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六歲時被帶回法國。這次七十五天的漫長海航也讓他初次體驗了著名的“無聊”(ennui)。他天生善于吸引忠貞的友伴,女人也為他傾倒。他與女人的親密關系總是很短命,但卻為他那些為情所苦的詩歌提供了主題。在他的詩里,總有一個俗不可耐的狂吠的女人和她別扭而消沉的情人相互對峙。拉弗格反復強調,問題的關鍵在于將對天使本能的愛慕和平凡的現實相彌合:這天使要穿襯褲,想買新項鏈,并且總搞不清生命正一刻不停向墳墓飛馳這個事實。《月亮圣母頌贊》(1885)里的眾丑角都漸漸看透了女性的空虛。她的眼睛美得超凡絕俗,但那背后空空如也。
藏在這敏感的小丑身后的就是拉弗格本人。我們看不見他,但要辨認出這個冷酷的尋常浪子也并非難事。西蒙娜·德·波伏娃稱贊他因女性屈服于男性神話而憐憫她們。這樣的贊賞并不能服人。女人很容易被他時而閃現出的理解力哄住,但拉弗格的憎惡與他嘲弄的“無聊”概念也都因此顯得更加惡毒。與拉弗格一樣,艾略特對于女性也不大耐煩,他們性情中同有一類將感官視為恥辱的禁欲精神。拉弗格在1885年的一封信末以一幅速寫收尾,畫中一個男人口吐“憂郁”(Spleen)二字,正試圖遠離一座“苦澀之燈塔”,而標有“欲望”一詞的球鐐將他與燈塔拴在一起。在畫的底下,拉弗格寫道:“這幅寓意畫就說明了一切。”艾略特效仿著這位不抱希望的理想主義者的自憐之音,在闊太太的客廳與貧民區(qū)中尋覓那些不是思想輕浮之輩就是妓女的女人。女性因此成了他詩中的附麗,象征著浮夸的做作、虛偽的感情。她們無足輕重以至于可悲,在通往上帝之城的道路上只能避開她們。在拉弗格的連珠妙語里,那些牙縫里擠出的詞句表明他痛苦之深,但這深刻的痛苦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掩蓋著不為所動的淡漠。隨著后來與利婭·李學習英文,拉弗格在這一點上卻有所改變。拉弗格一直以來都在概念上十分欽慕英國女性,于是終于在1886年他二十七歲時與這位來自德文郡廷茅斯的“嬌小女子”結了婚。在這一年里他靈感薄發(fā),寫下了一束新詩《善意之花》與故事集《道德寓言》,其中有趣的女性形象或許是他最杰出的成就。利婭是他溫柔的筆下紅頭發(fā)的安德洛梅德的原型。這個女孩不耐煩地拒絕趾高氣揚的英雄,不讓他從敏感脆弱的怪龍身邊拯救她。“你知道的,世上有三個性別,”拉弗格對一位朋友寫道,“男性、女性,還有英國女孩。”他很快死于肺結核,一年后他年輕的妻子同樣因肺結核去世。似乎早在詩里,他就預言般地感知到生命早夭的虛費、徒勞與荒誕。
拉弗格給艾略特帶來一類新的詩。1882年,他想到“以夢的形式呈現心理的一類詩……里面有花、氣味和風……在這復雜的交響里,一些特定的語句(動機)一再重現”。從拉弗格這里,艾略特學會在沖突的自我間開展反諷的對話,以控制內心獨白的走向。1885年夏天,拉弗格自創(chuàng)了自由體詩(vers libre),而這一體裁在艾略特后來的《普魯弗洛克》和《一位夫人的畫像》里也將得到進一步完善。“我忘了押韻,”拉弗格這樣寫道,“忘了音節(jié)的數量,也忘了分出詩節(jié)――這些詩行看起來幾乎像散文了。我只在需要那種流行的四行詩體時才會使用舊式的規(guī)律詩節(jié)。”艾略特使拉弗格的文字游戲變成現代主義的常態(tài),讓俊逸與陳腐的語辭立分高下。
日趨流行的現代主義借用了拉弗格華麗的語辭和頹唐的氣息,但偉大的現代作家并不在意花哨的炫技。他們的首要責任是在文化的絕望中探尋出路。他們著意于思想體系,傳遞著這樣那樣關于得救的預言,相較之下,拉弗格除了專注于自我與坦誠面對自我的困難之外,并不提供其他啟示。“城市披上夜幕:我們剃了面具上的胡須,批上葬禮一般的衣袍,精致地細嚼慢咽,在懨懨的處女們中間像個白癡”――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將從這一節(jié)里看見關于現代生活的一切。但這僅僅是個現代性的姿態(tài),也僅將作為艾略特的一個起點。
在接觸西蒙斯的書后,艾略特立即從法國訂購了三卷拉弗格詩集。艾略特在1909年春之前一定已經收到這套全集,這樣在夏天里他就得以閱讀這些詩,而秋天里一系列新詩就將從他的筆端涌出。“我盡我所能,像解謎一樣把它讀完了――里面有一半的詞在我的字典里都查不到。”艾略特說。沒有另外哪個作家“在那個時刻、那一年對我是那么重要”。他一生中多次回想起這個起點,努力解釋發(fā)生的一切。“對我來說,那是一次難以言傳的個人啟蒙”,他有次這樣說道。而在另一次,他談及“與另一位很可能已經不在世的作家間深刻的、近乎血緣的聯系,或者毋寧說是一類特殊的、私密的親近,這感覺可能瞬間就占據了我們……這絕對是一次危機;而對于一個初次被這樣的激情攫住的年輕作家來說,他可能從此就改變了,甚至幾星期的光景就能發(fā)生蛻變,把他從一捆亂七八糟的二手情緒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他注意到拉弗格總是“孤獨的”,因為他“敏于發(fā)現并精于鉆研心智的每一動態(tài),以及與其確切對應的情感狀態(tài)”――而這也“總是一類正確意義上的個人性”。對拉弗格的認同及隨之而來的沖擊第一次在艾略特心中激起“無法撼動的信心”。就像“生命里那些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一樣,拉弗格的影響就像一場秘而不宣的親密關系,總會過去,卻在生命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艾略特說過,拉弗格是“第一位教會我說話、告訴我自身語匯里蘊藏的詩性可能”的人。通常來說,能做到這一點的并非高不可攀的大師,反而常是那些更可親的人。拉弗格的作品總量相對較少,他的詩歌聲音獨特卻又不過于強勢。艾略特學會了借一位失意的人物自白;學會了將秘密廣而告之,同時將自己掩藏在眾多紛亂的聲音之下:失意者別扭的諷刺,評論者或刻薄或輕浮的評價,女人無視事實的老調重彈。這最后一種聲音在《獻媚的談話》中立即就能聽得分明(這首詩模仿的就是西蒙斯全文引用的《皮埃羅大人的另一首哀歌》)。他同樣學到的還有另一種自白的手法,將最嚴肅的想法以最無理、最荒誕的表象展現出來,這類手法十分宜于像他這樣細膩而羞怯的心靈。
拉弗格的皮埃羅啟迪艾略特寫下那些木偶與小丑詩。這些習作并不算很好的詩,但幫助艾略特發(fā)展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個演員困在自己扮演的蠢角色里,無力再駕馭那個為社會難容而遭到遺棄的、飄忽不定的真實自我。艾略特在拉弗格這里找到了讓他心有戚戚的疏離感:
你我曾經愛得發(fā)癡,
最后卻終究形同陌路
我的心被憂郁放逐,
這憂郁在我的世界停駐。不錯。
(《月的獨唱》)
在這里,艾略特目之所及,一個地球滿載腐臭熏人的戰(zhàn)爭、傷痛與死亡,卻仍不可理喻地輕巧旋轉。他也讀到一個失意的畸零人擁抱經歷,只為最終將它們一概摒棄:他尤為唾棄野蠻人之間不潔的交媾,這讓他渾身痛苦不堪(“苦痛細細穿透我每條神經”)。他一樣對完美充滿向往,但也明白這個他生活的世界并未給完美留下任何位置。
然而,艾略特在向拉弗格學習的同時,也用自身更沉著、更冷酷的性情改變了這一心境。他與拉弗格和波德萊爾都強烈地感知到惡,對社會也抱有熱切的敵意,但他并不像他們一樣溫情。亨利·亞當斯就不無尖刻地表示,對自我的憤恨――如果找不到其他什么好恨的――帶來的快感可謂新英格蘭人的一項大眾娛樂活動。
拉弗格的外貌也深深吸引著艾略特。他筆下的主人公一副紈绔(dandysme)的扮相,像西蒙斯書里描繪的一樣衣冠楚楚:“他風度優(yōu)雅,頭戴高高的禮帽,系著儒雅的領帶,穿著英式的夾克外套,再披上牧師的長大衣,最重要的是――胳臂底下永遠緊緊夾著的一柄雨傘”。艾略特在對拉弗格的模仿中打磨著自己精致的形象。但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述,他也許根本無需做什么改變:“在他身上已經有拉弗格的影子了,他本來就是那個時代文雅而講究的哈佛風度的化身――一絲不茍的穿著、得體的風度、一流的才情――這與拉弗格只有一步之遙。”康拉德·艾肯寫道:“風度這個詞當下已經過時了,但用來形容他卻正合適。他無論做什么事,總帶著讓人艷羨的優(yōu)雅。”
這一公眾形象經過不同的喬裝,成了艾略特最好用的面具形象。在筆記本中的《小丑組詩》里,他創(chuàng)造了“終極誕下的第一個孩子”,光可鑒人地“身披完美的法蘭絨西裝”。在1910年1月發(fā)表的《憂郁》里,他又刻畫了一個中年紳士的形象。他得體得近乎荒唐,這也阻礙了他對終極知識的進取:
而生活,頭頂微禿,鬢角灰白,
頹唐,挑剔,全沒有神采
手里攥著帽子手套
一絲不亂的西裝領帶
(受了耽擱而有些急不可耐)
等待著,站在終極的臺階上。
最終,在1910至1911年間,這個形象終于在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身上得到了完善。在《普魯弗洛克》里,借鑒拉弗格把人物分解成嘲弄的旁白和滑稽的忍受者的做法,艾略特將他筆下的人物分解成一個先知與一個衣著整齊、不越雷池的人。艾略特的“先知―旁白”退居一旁評判著這段經歷,一邊勸誡,一邊譏笑,一邊提出救贖的可能;守規(guī)矩的人則忍受一切經歷、一切疑慮、一切絕望,最終還是順從與社會維持著荒誕的聯系。
雖然艾略特從拉弗格那里受到了最初的啟發(fā),但他對普魯弗洛克的塑造還是基于手邊的材料。他的語言不像拉弗格一樣充滿激昂的怨氣,而是新英格蘭式輕描淡寫的尖酸。他與害怕行動有關的“無聊”,其實是十九世紀末期波士頓的神經官能癥。艾略特創(chuàng)作這類諷刺畫像的念頭可能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諧摹”(burlesque)這一本土傳統的推動。他的這些滑稽人物――釘在沙龍的墻上來回扭動的普魯弗洛克,髖部寬大、兩手像類人猿般垂下的斯威尼,交配季節(jié)發(fā)出奇特的沙啞聲音的河馬,以及從不遺忘的大象――這些不同形式的演員――小丑都使人聯想起當時流行的美國式幽默。艾略特在學生時代就喜愛風靡一時的報紙連環(huán)漫畫,也經常和朋友康拉德·艾肯一同去看輕歌舞劇表演。也許就是在波士頓的一座輕歌舞劇院里,艾略特聽到了最終進入《荒原》的“那首莎士比亞式的爵士小調”。這首歌由基恩·巴克(Gene Buck)和赫爾曼·魯比(Herman Ruby)作曲,戴夫·斯坦珀(Dave Stamper)作詞,寫給1912年的齊格飛歌舞團(Ziegfeld Follies)。“那演員的身上隱約有湯姆的影子,”艾肯說,“那小丑也一樣。雖然艾略特看起來活像個神父……但他有本事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幽默。”
艾略特在1909年11月的最初一批詩稿直接模仿法國詩的寫法。但在接下來的1910年,他拋棄了這一剛剛戴上的面具,轉而呈現一個坦誠自白的“我”。1910年的詩作除了《憂郁》外一概沒有發(fā)表。這些詩都在一些十分強烈的情感里笨拙地摸索,而這些情感的走向對于它們的作者來說仍是個謎。實際上,1910年標志著他宗教熱忱的一個起點,也標志他開始反抗這個世界了無生趣的、把他捆縛在僵死的習俗上的陰謀。這兩個過程在這個時期里始終相互伴隨,但前者的影子僅能從短篇詩作里隱約得見,后者卻在他的心里異常清晰,以至于讓他走出了離開家庭、離開他們代表的價值的第一步:他決定前往巴黎。
大學時代的后兩年,他意識到“在美國,沒有哪個上年紀詩人的作品入得了年輕人的眼”。這時他對愛倫·坡和惠特曼的欣賞都必須借助法國詩歌:拉弗格的自由體詩來自惠特曼,但艾略特對惠特曼的閱讀已經是后來的事。要離開“一個詩的地位比在英格蘭還要低的國家”簡直順理成章。哈佛的本科生們讀的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那些已經作了古的詩人。在艾略特的回憶里,“那就是我們與鮮活的傳統間最近的距離了”。與此同時,他需要擺脫的還有一成不變的少年場景,對女人的殷勤,家人對前途不懈的發(fā)問,以及他的兄弟姊妹與表親――這些威廉·格林利夫·艾略特本分的孫輩們都已經在奉公而務實的事業(yè)里安身立命。他的長姊艾達受到社工訓練,1901到1904年間在紐約市立監(jiān)獄擔任緩刑官,在那里被譽為“墳墓中的天使”。另一位姊姊瑪麗安在波士頓福爾瑟姆小姐的社工學校學習。他在波士頓的表親里,瑪莎就要成為一名醫(yī)生,后來專攻兒科與公共衛(wèi)生;她的姊姊艾比蓋爾則從事教育事業(yè)――她在羅克斯伯里的學校后來成為所有特殊教育課程的先驅。她們的兄弟弗雷德里克注定要進入哈佛神學院,另一位表親威廉·格林利夫·艾略特二世則將像他父親一樣成為波特蘭一位論教會的牧師。
同輩人既紛紛選擇這樣的人生道路,湯姆去巴黎的決定因此就顯得尤為異類。巴黎對他來說大概意味著一個容得下詩人的社會,而他可能也像一個普通外省人一樣,夢想著來到這個偉大的藝術與知識創(chuàng)新的腹地。然而在普通美國人眼中,巴黎游客云集,到處有對藝術的一知半解的女人慢條斯理地“搞創(chuàng)作”。在他們看來,真正的美國男人不會去那里生活。“我們美國人已經忘了在美國之外還有什么別的世界,”亨利·亞當斯寫道,“他們的心智過于膨脹了……人們說起英格蘭與法國,就好像說的是巴比倫與尼尼微”。也正因為如此,艾略特的母親在1910年4月3號寫給“我親愛的孩子”的信,與信中對他竟然不選擇紐約開展寫作事業(yè)的驚奇,就顯得順理成章。在她看來,法國遠得可怕,也壞得不像話:
我想,到了六月,你大概會對明年想做的事想得更清楚些……我簡直沒法想象讓你一個人去巴黎,光是寫下這幾個字就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英語國家與外國畢竟還是不同。法國這個國家我就不喜歡,比起英國人,那幫人的為人也讓我很不放心。
艾略特否決了母親的反對,但五月份又染上了猩紅熱,母親于是飛奔到波士頓。他被安頓在斯蒂爾曼醫(yī)院。病情并不嚴重,只是他因此沒能參加春季學期的期末考。盡管如此,他還是在6月24號從哈佛畢業(yè)了,參加了在哈佛庭院舉辦的盛大花園宴會,坐在桑德斯劇院里一群使勁招手的仰慕者中間,聽演說家講述哈佛學子將如何得益于校友群體。內戰(zhàn)以降,哈佛就培植出了一類艱苦卓絕的理想,艾略特校長稱之為挺過身體疲倦與道德重壓的沉穩(wěn)膽魄。哈佛的學生們理應像控制千軍萬馬一樣約束自己的身體,對抗并最終壓抑自己的情感。1908年的畢業(yè)典禮上,最緊要的中心思想是“哈佛人越遠離哈佛,就越應遠播信念”。這類灌輸十分奏效,哈佛的畢業(yè)生們因此警惕著任何有損他們心目中男性氣概的人。也正是這些在意自己社會精英地位的人在努力做到“像個男人”的同時,毀了自己的生活。湯姆·艾略特來到哈佛時,這一文化已走到尾聲――這類對男性氣概的宣揚大約在1910年就在哈佛銷聲匿跡了――但在那年的畢業(yè)典禮上,他仍然聽到了學校鼓勵學生成為在學時期兩位校長(查爾斯·威廉·艾略特與A.L.洛厄爾)一樣的實干家。他也聽到了學校將效率作為高于一切的重要品質加以鼓勵。
也許就是在接下來的這個夏天,在安角上賦閑兩個月的艾略特創(chuàng)作了《金魚》(‘Goldfish’)組詩。這組詩關于家庭生活的種種儀式,也關于他身邊的朋友。對于白絲絨、茶盞和它“在銀勺碰擊時深邃的聲音”、游廊上度過的夏日午后、燥熱的八月夜里旋轉的華爾茲、《巧克力士兵》和《風流寡婦》、海上的陽光、帶著咸味的日子和戀愛的男孩女孩們,他都有著控制不住的厭煩。這些快樂對他來說都太瑣碎了,充其量是“夏季報刊精選版”,而在另一首筆記本上的組詩《滿大人們》(‘Mandarins’,標注日期是1910年8月)里,他借助一個雅致的中國場景描繪了類似的景象:半透明的薄瓷茶碗盛著剔透的茶湯,窗邊立著兩位靜女,遠眺就是滿目碧海,斜躺著的最為年長、腦滿腸肥的滿大人怡然自得地享受這一切,讓人心生艷羨。整個世界都盡在他的掌握,一切也都從四面向他聚攏。對完美的追求不曾擾動過他。
《金魚》組詩的最后一首記述了十月的一次掃除。過去一學年的殘磚碎瓦淹沒了他,舊書信、賬單、照片、課程、抽屜里的網球鞋……在海灘上漫步的他踏著細浪,想象踏著來自“四維”的福音,于是構思了一首重新帶給他“靈魂的拷問”的詩――他將它命名為《船歌》(‘Barcarolle’)。
艾略特1910年的創(chuàng)作大多對家庭與波士頓生活充滿抵觸,但也記錄了兩次不同的經歷。在《復活節(jié):四月有感》(‘Easter: Sensations of April’,1910年4月)中,三樓窗臺上老鸛草的氣味喚起了記憶深處、或許發(fā)生在密蘇里的一個久遠場景。一個黑人小女孩正穿過小巷,手捧一株從教堂帶來的紅色老鸛草。艾略特想象她虔誠的禱告,惆悵地想,“她對上帝深信不疑”。就詩本身而言,這些復活節(jié)作品并無出奇之處,但卻標志著他與艾略特家族的宗教確信日漸隔閡,也展現出了他對這種確信的懷戀。他的母親寫下無數復活節(jié)/詠春詩,希望靈魂向著“沐福的新生”蘇醒。但對于她的兒子,春天不過是對信仰凋零的嘲弄。
隨后,在六月畢業(yè)季的喧囂、務實人士的勸誡、家長的發(fā)問、人頭攢動里各式女帽的盛會和哈佛庭院的草莓中間,一陣莫可名狀的寂靜忽然浮現。他忽然得以擺脫這整個世界,也因而獲得了一種稍縱即逝的寧靜:他將畢其一生重獲這種寧靜。艾略特曾說,他的心智自然向著形而上的一方傾斜,珍惜任何使他覺察到其他存在形式的神秘體驗。《寂靜》一詩就預示了艾略特作品中后來的那些圣潔的時刻,而在這每一個時刻里,他都像獲得了某種啟示。他也迫切想解釋這些為他驅散或沖刷掉庸常現實的啟示。但在這最初的時刻,艾略特并未捕捉到其中的宗教意味,僅認為這寂靜代表著世界的反面。或許他的觀感也受到了拉弗格的影響,后者咒罵著這可憐世界的可悲歷史:“而你,寂靜,且饒恕這世界吧;這小瘋婆子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對時年二十一歲的艾略特來說,1910年春天的這一啟示并未造成什么直接的影響,但對他的整個人生來說,這將是一次決定性的經歷。他此刻的直接反應或許與霍桑如出一轍,在霍桑眼里,倏忽即逝的感官經驗夾雜在物質世界泥沙俱下的事實中間,并不十分可信。
但不管怎么說,在這1910年的春夏,一些重要的問題相互交疊著:艾略特的隔絕與孤獨,波士頓帶來的不安,對女性的敵意,對時間與衰朽的恐懼,與法國詩人和阿瑟·西蒙斯的相遇,以及對終極有所了解的隱秘愿望。在這交疊處,我們大概能夠勘得艾略特宗教之旅的起點。長久以來,他的謹慎與自我懷疑都使他對宗教雖心有靈犀,但尚不至深信到交出自我的地步;這潛藏的興趣也一直幫他抗衡著身邊令他分心的事物。這一寂靜雖在此后巴黎的一年中重臨,卻僅讓他短暫地逃避了對頹廢的巴黎巨細無遺的觀察。然而,盡管艾略特未能找到他孜孜以求的真理,但他卻益發(fā)堅定地覺察到了自己的特殊命運。這一感知也在學生時代末期的一系列圣徒詩里得到了清晰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