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厚德鎮的天熱得很早，大地仿佛蒸籠般吐著暑氣，知了在枝頭大聲地嚷著，悶熱的天氣，沒有一絲風，莊稼人早早地下了工，索性午睡起來。突然，一陣滾雷把人驚醒，眾人開始慌慌張張地收拾院子里的東西。

張子帆此刻正光著上半身，懶洋洋地坐在他家院子后面的大槐樹下，眼睛失去了平日里的光芒，呆滯地盯著不遠處的大水牛。

這頭大水牛可是父親的寶貝，此時它正在一塊積了些水的洼地躺著，不停地挪動著笨拙的身子，好使自己在如炭烤的大地上略微舒服些，可怎么也找不到理想的位置，也就只好將就著躺著了。

張子帆不住地嘆著氣，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汗水正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直往他的眼里流去。

顯然，張子帆此時很是煩躁，表情中顯出難以隱藏的痛苦和失望。

雖然是農民的兒子，可張子帆并不關心家里的一畝三分地。父親很少讓他下地干活，因為他在這個村子里，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高中生。

作為村子里面少有的知識分子，張子帆對外面世界的形勢有更多的感知。他和村里人得意揚揚地分析南斯拉夫使館事件背后的陰謀，講述小企鵝開啟的新傳說以及曼聯的三冠王偉業，這是他在村子里顯得與眾不同的地方。

但此時的張子帆如同霜打后的茄子，沒有了平時的意氣風發。他靠在大樹旁，想著剛剛結束的高考，他深深地感覺到這一年將成為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原本張子帆的學習成績很好，在縣城唯一的一所重點中學里名列前茅。所有人覺得他會成為名牌大學的一分子，但事情遠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容易，它總會有辦法讓你吃盡苦頭，然后教你明白某些道理。

就在高考的前一天，突然發生了試卷泄題事件，有人趁夜潛入試卷保管室偷走了一份試卷。

省教育局連夜開會，決定采用B卷進行考試。沒想到，B卷考題設置得太難了，很多考生反映連題目都讀不懂。

張子帆作為親身經歷過的人，當然也知道這一年的高考試題有多難。張子帆事后見人就抱怨，出題的老師們簡直不通人性，很多題目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考試結束后，很多人當場就哭了，也有不少人圍著自己的班主任老師尋求安慰，甚至還有人已經決定復讀，來年再戰。

張子帆故意裝作很平靜的樣子，甚至還在抱怨的同學面前夸張地笑起來，雖然臉上的表情明顯有點兒僵硬。他心里暗自說，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難大家也難，算是對自己的一點兒安慰。

這一年的畢業季出奇的安靜，人們似乎都能聽到隔壁考生家時常傳來哽咽的哭聲，不再有各種熱熱鬧鬧的聚會，父母們也刻意不去觸碰孩子們敏感的神經，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厚德鎮是林夏縣下轄的一個小鎮，這里四面環山，一條小河從鎮中穿過，誰家喊一嗓子，全鎮的人都能聽見。

張子帆的家，坐落在小河邊。張子帆從小看得最遠的地方，除了頭頂的藍天，就是遠處連綿不盡的山。

厚德鎮上的人世代都是農民，由于遠離城市，目前還處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階段。人們靠著辛勤的下地勞作，換得秋收時節的豐收，來填飽一家人的肚子，若再有一些副業賺得幾個錢，便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近幾年，情況有了些變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從這個偏僻落后的山里走出去，到城市里打工，夢想著有一天能在外面的世界打拼出個樣子來，過上體面的生活，讓家里的老老少少不再為吃飯穿衣發愁。

厚德鎮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就是一條曲曲折折且只夠容一輛車通過的盤山公路，這還是鎮上的人自己籌錢、自己出力，一塊石頭、一把土地鋪起來的。公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一下雨更是泥濘不堪。往來經過的車也不多，見得最多的不過是村里年輕人趕時髦騎的摩托車。

張子帆自從考試結束后就沒出過家門，時常一個人發呆，盯著一個東西看上好久，直到有人叫他，他才會回過神來。

張子帆從家里到縣城的學校，大約要坐四個小時的車，刨去麻煩不說，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心情去見他的同學。

父親更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讓張子帆幫忙打理農活，于是也便由得他整日發呆。

張子帆反復地估算著自己的高考分數，按照以往的一本錄取分數線，他還差了至少二十分。理想中的名牌大學似乎已經成了一個玩笑，現在連上個重點大學也成了奢望。他覺得自己真是倒霉極了，也不知道怎么把這個消息告訴家里人。

張子帆害怕家里知道這個消息后，會覺得自己沒本事，過往的成績也會被看輕。相比考試本身的失利，他更無法接受的是，大家對他學習能力的質疑。

想著這三年忍受的痛苦和承受的壓力，與此時的希望落空對比，張子帆頓時想找個沒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一想到家中的清貧，想到父親每天受的累，就再也沒有勇氣流淚了。

張子帆的父親張斌白天在外面忙農活不回家，晚上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慰兒子。他用農民最樸素的話開導著兒子：“人生沒有什么事是順利的，早點受挫折也許是好事。”

張斌也不止一次地對張子帆說，不管張子帆做什么決定，不管是復讀還是繼續上大學，他都會全力支持。

說起來，張斌也是村子里的知識分子，1977年恢復高考后，他是第一批參加過高考的學生。不過他沒有考上大學，也就繼承祖業，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所以，相比村里的其他人，張斌算是文化人了，不僅可以輔導張子帆的學習，讓張子帆從小便知道知識的重要性，而且也影響了張子帆的價值觀。

張子帆若是有一天成為名牌大學生，也算實現了張斌一生的夙愿。但現在他不得不安慰兒子，希望張子帆能盡快走出來。對于張斌來說，張子帆能上大學，走出這個窮地方，已經是他最大的驕傲了。

再說，張斌經歷過喪妻之痛，當張子帆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的妻子便去世了。之后的十幾年，父子倆一直相依為命。

張子帆有時候一聲不響地躺在床上，很長時間也不吱聲。張斌在下地前都會故意走進他的臥室溜達溜達，翻翻這兒，翻翻那兒，弄出點兒聲響來，其實他就是放心不下，想多跟張子帆說幾句話而已。

“不管上啥大學，總比村里其他家的孩子要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張斌總拿這樣的話安慰張子帆。

其實，張子帆是一個爭氣的孩子，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不管這次高考考得怎么樣，總比村里其他孩子好很多。跟他一起長大的朋友，大多早就不念書了，開始下地幫家里做農活。即便有一兩個念書的，學習成績也都不怎么樣，考上個中專或者技校就已經是燒香拜佛了。于是，村里的其他人都在羨慕老張家這是要飛出一只金鳳凰了。

父親的話還是起了一些作用，幾天過去了，張子帆也慢慢地平靜了。顯然他已經開始接受這個現實，能走出小山溝，去到外面的世界，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張子帆開始主動地談起自己的考試，又或者上山去幫父親干農活。趁著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會走上幾個小時的路去鎮上找其他的同學聚一聚。

張子帆一路走一路哼著電視里正流行的小調兒，偶爾停下來望著路邊綠油油的莊稼發呆，然后揪下旁邊一株不常見的小草，含在嘴里繼續趕路……

到了公布高考成績的日子。這天，張子帆早早地吃好了飯，天還沒亮就準備動身去鎮上查成績。

張子帆心里忐忑極了，但又有一絲期待。他害怕考得不好，他又期望命運能夠垂青于他。由于過于緊張，他的腿似乎都有些飄了，而且感覺肚子也不舒服起來，一連上了好幾趟廁所。日后這成為伴隨他多年的一個毛病，一旦感到緊張，他的肚子便開始給他制造各種麻煩。

張子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鎮上的，他不斷地在心里盤算，所有的可能以及每一個可能出現后，他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當張子帆恍惚地撥通了查分熱線時，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心臟“撲通撲通”的聲音。

張子帆做好了一切準備。他聽到了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情景。

“語文127分……”張子帆心里暖了一下。

“數學89分……”張子帆的身體又突然抖了一下，手心里的汗也瞬間冒了出來。他鼓起勇氣繼續往下摁動電話按鍵，他想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或許是之前太過于悲觀和謹慎了，張子帆的分數比他預估的分數高了15分，當然也過了一本分數線，雖然只過了8分。

張子帆慢慢地放下了電話，腦袋中回想著剛才聽到的結果，一時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終于，他激動地叫出聲來，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眼神，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成績對于張子帆來說，無疑是一個驚喜，本來以為重點大學已經無望了，但沒想到，他還有一絲機會。

張子帆并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父親，他在等錄取通知書，他希望與父親一起分享他的喜悅。

沒過多久，張子帆便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張錄取通知書是張子帆十多年來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因為上面寫著的正是他第一志愿表格里的大學名字——華夏能源大學。

張子帆懸了很久的心，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