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抗拆
- 城市留著屋檐
- 七袋
- 2835字
- 2020-03-12 11:24:42
青云服裝廠的工人鬧事是真,但并不像田家書說的那么嚴(yán)重。有些老工人聽說廠子拆了以后就不要他們了,廠里也不給報醫(yī)藥費了,坐在廠門口不讓拆機器。
封子修有些大意,找來幾個法警想把他們攆走了事。這種事他見得多了,尤其是搞拆遷,有些釘子戶把液化氣罐擺在門口,手拿打火機,要拆房子嗎?不怕死的就上。
拆遷公司的工人當(dāng)然怕死,主要是犯不著自己去死,自己就拿幾個小錢,大錢都讓老板賺去了。賺了大錢的老板覺得不該自己死,就去請法警。
法警也怕死,但是法警知道房主更怕死,他要是死都不怕還在乎那點房產(chǎn)嗎。他們拼命討價還價,揚言不要命了,恰恰是為了活得更好。于是,法警走上去,接過房主手里的火機,點著嘴里叼著的香煙,再把火機扔給不要命的房主。
法警說,還是搬吧,再不搬,推土機就上來了。
說話的時候,推土機轟隆隆響著,只要法警揮揮手,當(dāng)真就會上來。房主怒目圓睜,但還是扔了火機,開始往外搬東西。嫌門口的液化氣罐礙手礙腳,一腳把它踹翻了,再加上一腳,讓它滾出老遠(yuǎn)。
氣罐里有氣,有人叫道,小心啊。房主藐視地看看眾人,以此表示確實不怎么怕死。法警跑過去把液化氣罐扶起來,表示自己確實比房主怕死。
但封子修請來的法警們面對青云廠的老工人卻有些束手無策。老工人們沒有搬來液化氣罐,手里也沒有打火機。法警只好用自己的打火機把煙點著,勸大家離開。沒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走開。
一個法警想把其中的一個老工人拉開,老工人說,兒子,還不到吃飯時候呢,你讓我再坐一會,曬曬太陽。
圍觀的人笑起來。那個老工人青光眼,瞎了好多年了。聽到大家笑,瞎眼老工人又說,你們不要笑,我這個兒子孝心好,飯做好了就叫我回去吃飯。還在飯底埋肉片,他怕媳婦。
大家“轟”地又笑開了。法警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小玉跑來了,哭叫著說,劉小青摔倒了,她聽說季長風(fēng)和陳漢中被人打傷,自己坐輪椅車出來,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來到巷口,在巷口連人帶車摔倒了,她又扶不起來。
大家一聽,亂轟轟地跑去一些人,沒去的人吵吵嚷嚷地說,工人下了崗,就他媽的這么受欺負(fù),工廠要是拆了,還他媽活不活了。
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有的人開始推法警,另一些人則叫著把何跛子找來,給大家說個清楚。
田家書就是這個時候到了現(xiàn)場,一看到處亂糟糟的,又聽說打傷了人,于是忙著給趙青成打電話。封子修抽空走開,也去找何明志。
何明志終于被封子修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他一臉的睡意,又好像酒還沒醒,紅著眼睛,蓬著頭發(fā),領(lǐng)帶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從封子修的車?yán)镢@出來,問大家出什么事了。
一個老工人用手指著他的鼻子說:“何跛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這個廠再破,你可是這個廠子給養(yǎng)大的呀,我問你,做人能把自己的爹娘老子拿去賣了嗎?”
老工人覺得自己問得太有理了,手指就不斷地在何明志眼前來回戳。
何明志把他的手擋開了:“說話就說話,手不要戳來戳去。”
“咦——”那個老工人定定地看著何明志,“何跛子,你整個布條條套在脖子上,就兩條腿一樣長了?就人模人樣了?你進(jìn)這個廠的時候還露著半片屁股在外面呢。”
何明志瞪了他一眼,說:“我叫了你半輩子的大爹,你叫了我多少年的何跛子?”
那老工人被噎了一下,把手縮了回來。
“我想跛是不是?我也想和你們一樣,長兩條一樣長短的腿,我沒那個福份,沒那個福份就該被人拿手戳是不是?我露著半片屁股進(jìn)這個廠,可現(xiàn)在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人要塊臉,樹要張皮,不要說我有兒有女,就是個娃娃,也要張小臉是不是?你家老三放炮仗炸瞎一只眼,哪個叫他一聲獨眼龍,你跳著腳和人家干架,為什么?還不是為他掙塊臉是不是?”
何明志幾個是不是,把那個老工人問得啞口無言,面帶羞色,訕訕地退到一邊去了。何明志進(jìn)了酒樓飯店不免露怯,但對付自己廠里的工人那還是一套一套的。
何明志把那個老工人喝退,慢條斯理地把領(lǐng)帶重新系好,又從西服口袋里掏出把小梳子把頭發(fā)梳理整齊,一邊又問大家什么事。
這一來,在大家眼里,何跛子有點不像原來的何跛子了,一時沒有人出頭說話。
何明志是有些不一樣了。自從和封子修那次喝得酩酊大醉以后,隔三差五,封子修都要請他出去吃飯。封子修帶他出入的都是那些平時想也不敢想的飯店。
當(dāng)然吃飯不光是吃飯,吃過飯洗洗桑拿,唱唱卡拉OK,坐封子修的車在城里兜兜風(fēng),城市真是風(fēng)光無限。
一段時間下來,他酒量大長,果酒換成白酒,在酒席上也敢和人叫板了。此外,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唱歌還有點天分,現(xiàn)在唱下來,已經(jīng)比封子修好得多了。再穿上一套質(zhì)地講究的西裝后,更長了精神,徹底地?fù)Q了一個人。
吃得多了,玩得多了,也不是白吃白喝,見識也多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廠長當(dāng)?shù)酶C囊,是這一生過得太窩囊了。
青云廠近百號老小過得和他一樣窩囊,一樣地毫無價值。守著青云廠那么一塊好地皮,正如封子修說的,是守著漢子當(dāng)寡婦,抱著金磚餓死人。
他一心一意要想盡快把商業(yè)大廈建起來,自己再不濟(jì),也弄個副總經(jīng)理當(dāng)當(dāng)。到包房里唱歌,小姐再叫他何老板的時候不至于臉紅,也不至于每次都讓封子修付小費。
青云廠老的這一代是不行了,還有他們的子女,還有后來進(jìn)廠的小青年,不能也讓他們在破廠房里再踩一輩子縫紉機,更不能讓他們一輩子進(jìn)不起一次大飯店。
再說,你想踩也沒得給你踩的了,現(xiàn)在名牌服裝鋪天蓋地,青云廠就憑六十年代的那幾十臺老縫紉機,憑那幾個從來足不出戶的剪裁師,還想混下去?除非倒回去二十年,老百姓把布票貼著心窩裝。
看到何明志梳理得差不多了。一個工人在人堆里說:“何廠長,我們就只會踩縫紉機,拆了廠子,以后我們能做什么,憑什么活呀?”
何明志說:“你又說說,這么個廠,那幾臺破機器,養(yǎng)得活這老老少少,短腿少胳膊的上百號人嗎。這個破廠值幾個錢,我當(dāng)了十幾二十年的廠長了,我心里有這個數(shù)。”
那人說:“工廠是不值錢,可這塊地值錢。”
有幾個人也跟著這么說。何明志掃了一眼,今天來找事的主要是幾個老工人,用封子修的話說,是非既得利益者。
何明志說:“你就說在點子上了。要不把工廠拆了,還擺著那幾臺破機器,值錢也找不來錢,抱著金磚還餓死人。我想通了,工廠引資也好,合并也好,被人家兼并了更好。只要大家有飯吃,比原來吃得還好。”
何明志說著,掃視了一眼。
“原來天安公司想要兼并,我們又想控股,沒談成,我現(xiàn)在還后悔得很。要是當(dāng)初就被兼并了,工人就算他們的工人,還省得操心。你們以為是我想當(dāng)那個總經(jīng)理,我連這個廠長都不想當(dāng),我沒得那點本事。以后的商業(yè)大樓,更不是哪個想當(dāng)哪個就來當(dāng),得有真本事,是要以后能讓大家過好日子。”
又有人問:“你保證以后大家都有飯吃?”
何明志說:“這個么職工大會上就討論過了嘛,以后是合同制用工。廠里的在職職工四十五歲以下的,經(jīng)過培訓(xùn)后可以錄用為合同制工人。四十五歲以上的和病退休職工,子女也可以參加招考,優(yōu)先錄用,娃娃有條路走走,也是好事。”
“會上也都討論過了嘛,對不對?大家還有什么話說,沒得話說就回家,不要耽誤施工,再耽誤就叫做自己砸自己的飯碗了。還有啊,住在廠里的趕緊找找房子,暫時住一段時間。小區(qū)那邊的房子很快就蓋好,拆了舊房子的,我保證大家明年上大家能住上新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