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師儀一再地夸獎季雨林，說他學習好，尤其是語文。有一次，他寫的一篇題目叫《媽媽送我上學》的作文，師儀拿到班上當范文念給同學聽，師儀念著念著嗓子就啞了，當念到最后一段：

“……那是媽媽第一天送我上學，也是媽媽最后一次送我上學。

我永遠記得，那天的太陽是那么美麗，它升起的時候，離我是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它，媽媽拉著我的手，好像要走到太陽里面去。晚上放學的時候，我站在學校門口，等著媽媽來接我，我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去。后來，是媽媽廠里的一位阿姨來接我回去，她告訴我說，你媽媽不能來接你了……從那天以后，媽媽再也不能送我上學了，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太陽。”

這時，師儀已是泣不成聲，同學們也跟著抽泣起來，大家都知道，季雨林的媽媽已經癱瘓在床好多年了。師儀說，他上了一輩子的語文課，那是他上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堂課，足以令人永世難忘。

季雨林還聽說，當師儀知道他是故意沒考上高中后，他每接手畢業班的第一節課，就是念季雨林的這篇作文，很多同學都從上一屆同學嘴里聽到這個故事，但當師儀再給同學們講起時，同學們還是被感動得流下眼淚。

后來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師儀班上的小女生，居然費盡周折，打聽到了季雨林的地址，給季雨林寫了一封信，季雨林雖然沒回，但也沒有徹底忘記，偶爾想起來，勾起往事，總會有一種悲壯感。

既然悲壯，就不后悔。看著爸爸日漸蒼老的面容，尤其是看到媽媽艱難作出的笑臉，季雨林始終覺得他當時的選擇是對的。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那是考場里，看著會做的題而故意做錯。但他很快找到了苦中取樂的辦法，他要準確地算出他的得分，要剛好差十分。

這種游戲使他在考場里專心致志，從一而終。可能是改作文的老師多給了他兩分，使他的最后游戲被打了一點折扣。為這個，他多少有些遺憾。

“嗨。”趙強喊了他一聲，“看好了，我沒見過她。”

季雨林猛然從回憶中驚醒。

原來已經下課了，大學生們從教室回到宿舍。看著三三兩兩的大學生們從身邊走過，看著他們神彩飛揚的臉和伴以說話的手勢，季雨林覺得很親切，大學生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趙強看了季雨林一眼，看出從季雨林眼里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冒冒失失說了一句，“嗨，他媽的，一個個白天裝模作樣，到了晚上，就是表子。”

季雨林狠狠瞪了趙強一眼，因為是初識，沒有說什么。趙強知道自己失言，抽出兩支煙，遞了一支給季雨林，算是了賬。

兩個人默默地吸著煙，一時無話。季雨林想，要是繼續讀書，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忽然又想到上清華的師昆，他現在也和這些大學生們一樣，胳膊里夾著書，和同學們談論著什么，匆匆走過。

要是他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師昆怕要驚訝得掉眼鏡。前不久師昆還給他來過一封信，說他下個學期就要出去實習，然后就畢業了。說他本學期體重增加了一點五公斤，但上學期體育仍然不及格。信的最后一句是，我還是會想你，給我寫一封長信來。

師昆叫他寫長信，而他寫給季雨林的信卻是短而又短。師昆寫信就這樣，一句話一個意思，意思說完，信也就寫完了，多一句話也沒有。給他寫信寫上這句話，就已經足以使師伯母大為嫉妒了。

師伯母常把師昆的信給他看，更是廖廖數言，多半是：我很好，錢夠用，不用寄東西來。像體重增加了一點五公斤之類更應該寫給家里的話也沒有。好像是怕給家里寫了就沒有給季雨林寫的了。

趙強是個沒法靜下來的人，兩個人坐在一張車里，不說話，憋也憋死了。他一會指指這個，一會指指那個，問季雨林是不是，季雨林都給他搖頭。

趙強說：“你說話呀，說個是、不是，也比搖頭好呀。”

季雨林剛才瞪了他一眼，也覺得夠委屈他的了，指著過來的三個女生說：“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中間的也不是。”

趙強樂了，指著更遠處的三個女生問：“這個是不是，那個是不是，中間的是不是。”

季雨林回答說：“那么遠，中間那個有點像。”

“肯定是了。”趙強看過蕭阿姨照片，一眼認出蕭敏，不由得感慨起來，“真是漂亮啊，怪不得我爹他五迷三道。也不和季雨林招呼，打開車門，迎了過去。

季雨林也看出是蕭敏來了，看見趙強自個迎了過去，季雨林知道蕭敏厲害，想看著趙強出洋相，故意沒跟上去。

“嗨，你好。”趙強和迎面走來的蕭敏打招呼。

“你——好?”三個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這人和誰打招呼。蕭敏被兩個同伴看得心虛，遲疑著還了個招呼。

“噫，你也認得我？”蕭敏一回話，趙強自以為是地說，“我還以為只是我認得你呢。”

“你認得我？”

“你是蕭敏嘛，我一眼就認出來。”

“可我并不認識你，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你回我什么話嘛。我叫趙強。”

“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么趙強趙弱，趙長趙短。”

“嗨！”趙強不惱反樂，蕭敏這個性，和他想得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卻是他喜歡的脾性，“你不認識我，他你總認識吧。”趙強晃著頭，大拇指往后指了指。三個女孩并沒有往他身后看，仍然看著他，像看一個小丑。

趙強納悶，回過頭，季雨林并沒有在他身后。

“噫，這小子，耍我。”

“你是自己耍自己吧。”

蕭敏繃著臉說了這句話，和同伴繞過趙強，繼續往前走。沒走出幾步，三個人笑出聲來。然后一起回過頭，伸出小手指。學院里偶爾有不三不四的人晃蕩，追著女生說話。女生們不想理，就伸個小手指。

趙強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他這回是胸有成竹，后有援軍，因此也不在乎。他還跟在她們后面，吹了兩聲口哨，故意作出那種不三不四的樣子。

蕭敏她們倒也不怕，仍然說笑著，連頭也不回，畢竟是在學院里，何況還是光天化日之下。

“蕭敏。”季雨林突然站在面前。

蕭敏一怔。有一次從季雨林家回來，劉小青非讓季雨林送，季雨林送過那一次后，就再也不進學院的門了。季雨林的出現，算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季雨林，你怎么來了?”往后看了一眼趙強，問：“他說的他就是你呀。”

季雨林笑笑，“我沒聽見他說什么。”

這時，趙強已經走了上來，很得意地說：“我就說，他你總該認識吧。你不認識趙強趙弱，這季風季雨你總是認識的吧。”

蕭敏臉上露出一絲怪相，趙強一個季風季雨把季伯伯和季雨林都括進去了。雖說對季伯伯不敬，這話倒也好玩。

季雨林也沒在意，介紹說：“他叫趙強。”

趙強插話：“我自我介紹過了，她說她不認識我，也不認識趙強，你說也白說。”

蕭敏和她的同學都被逗笑了。

季雨林接著介紹：“是趙伯伯的公子。”

蕭敏叫了一聲：“是你呀。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你這鼻子和腦門，我見過。”

“噫，不會吧。”趙強一副怪相。

“怎么不會？”蕭敏說，偏著頭反問。

“我這鼻子和腦門從來沒離開過我，你去哪兒見過。”

蕭敏的兩個同學不由得笑了起來。蕭敏撇撇了嘴，也笑了。覺得這趙強其實很可愛的，至少是很好玩的，和想像中完全不同。其實也沒怎么想像過，只是聽說過那么一句兩句的，意思不怎么樣，和趙青成完全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