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瀕死的助手眼珠像金魚一樣鼓出,居然又閃爍出生命的光芒。蕭明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他希望能在那求生的光芒中看到一絲懺悔,不,那怕是一絲一毫的知錯。
蕭明對他笑了笑,說,你知道,你從我抽屜里找出來的那些東西都是學術資料,以前我都給你看過,你看不懂的,我給你翻譯出來,那其中還有我的一篇論文,是我的畢業論文。你很有才華,完全能夠成為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你最后做的那例手術,非常漂亮,實際上,從那以后,你完全可以獨立做這樣的手術了,即使是我不在你的身旁。
蕭明慢慢地說下去,他看到那求生的光芒中閃爍著和變換著驚恐,不安,希翼,乃至于自信,而唯獨沒有懺悔。
蕭明不再說話,拿起手術刀。
麻醉醫生輕輕說了聲,可以開始了。
蕭明說,我知道。說完,他把手術刀準確地放在了自己的頸上,劃了一下。鮮血噴涌而出,一直飛濺到頭上的無影燈上。
蕭明倒下了,倒在了他的助手的身旁。準備手術的醫生助理和護士們驚叫起來,隨即是一陣沉默。作為一個醫生,蕭明選擇了用這樣的辦法終結那條一丑陋的生命求生的最后一線希望。同時,也結束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醫生,這是他作出的不違背自己意愿和職業品質的唯一選擇。
“蕭瀟……”蕭明的倒下,并不是沒有遺憾,他最后喊出的是女兒的名字。
隨著蕭明的倒下,那雙鼓起的眼睛里,那一線求生的光芒就像風中的蠟炬,隨之也黯然下去。死亡的腳步尚未走近,而死亡的巨大恐懼已經深深扼住了他的靈魂。他的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準備為他手術的醫生和護士們把目光從蕭明身上轉向了他,沒有同情,也沒有憎惡。
蕭明的死,給那個男生帶來了復仇的希望。他知道,人的生活質量是會隨著生存的環境而改變的,進而改變人本身的質量。當然,這需要時間。
一個新的物種產生的條件是,外部生存條件的改變,和漫長的時間。
前者已經具備,現在所需的是他的耐心和信心。他開始大膽地接近蕭瀟,他清楚地記得,他和蕭瀟的第一次對話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是上山下鄉臨近出發前的一刻,在往大卡車上裝行李的時候,蕭瀟的背包散了,他從車上跳了下來,幫蕭瀟捆綁,手足無措的蕭瀟站在一邊,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
“對不起,我傷害過你,我是無意的。”
他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錯?!?
他記得,他的心情很好,蕭瀟的低語顯然是不想讓同學們聽到,進而想起那個殘酷的“洲際玩笑”來。
在那個時刻,他真的感到蕭瀟的天真和可愛。他甚至覺得,如果不是那一次蕭瀟對他的無意傷害,那么,蕭瀟是不會用天使般的聲音對他說話的。而這樣的好聽的聲音,即便是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會隨著那樣的聲音消散于無形。
在這樣溫暖而濕潤的心境下,他用詼諧的口吻補充說,“我本來就生活在非洲,那是一個長虱子的部落?!笔堑?,他就是這樣說的,他覺得自己說得很好。
聽了他的話,蕭瀟笑了笑。
他也笑了。他能感覺得出,蕭瀟的笑,那是一種對他的大度與幽默的欣賞。這是一種冰釋前嫌的開場。他甚至為自己內心升起的美好而感動。
但這種美好的感覺馬上就被粗暴地破壞了。
他還在彎著腰忙著幫蕭瀟捆著背包,有意無意的拖延著時間,這短短的時間里,每一秒都在生氣著善意和友愛。一個人跑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拍了他一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行了,你走開?!?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故意慢慢地直起身來。他憤怒地想,他媽的什么東西,什么時候了還敢對老子這么不客氣。
上山下鄉一開始做動員,紅五類也好,黑九類也好,因為前途未卜,大家都有如喪家之犬。既然同是喪家之犬,他以為他也可以不客氣一回了。
但當他抬起頭來看清來人以后,他的斗志立即土崩瓦解。來人是趙青成,是他最不敢不客氣的人。
趙青成根本就不在乎他,三下五除二地把蕭瀟的背包重新打開,又捆了起來。趙青成的右臂上戴著“行動總指揮”的袖套。
他很快把蕭瀟的背包打好,一手提著背包,一邊叫車上的人把蕭瀟的其它東西遞下來。這一切做完了,趙青成叫上蕭瀟,到他所在的第一輛車上去了。
蕭瀟在跟在趙青成身后走去的時候,沒忘了回頭對那個男生說,“謝謝你?!?
他報以淡淡的一笑,表面上還是那樣的寬厚和大度。但他心里,那美好的一刻已經像水晶球一樣被打破了,鋒利的碎片再次劃破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為自己剛才居然還有那樣的好心境而再度羞愧得無地自容。
趙青成此舉,就像用一只鳥銃對準一只孔雀開了一槍,結果掉在地上的卻是一只烏鴉。
他只能從惡毒的出發點為自己解脫,畢竟開了一個好頭,他所做的無非是為了接近他的復仇對象。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送她和趙青成走去。就在這時,趙青成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令他還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他不知道,趙青成看到他的眼神的一剎那,也在心里一動,趙青成看到了無聲無息游向蕭瀟的危險。
事實如此,多年以后,他對蕭瀟說:
“我就像一條丑陋的蛇一樣游向你,我想,你會害怕,你會逃開,一次,兩次,十次二十次。但你終于會有放松警惕的時候?!?
“我并不恨你,我恨的是趙青成,我就是想讓他知道,他所深愛的人因為他而痛苦中度過一生。”
“你不知道吧,趙青成有多愛你。你也不知道吧,趙青成一個人留在大海,是因為他愛你愛得要發瘋了?!?
“你不用搖頭,我看得一清二楚。能讓他選擇不再保護你,除了愛,還會是什么?”
“我有什么錯?我的錯就是出生一個那樣的家庭嗎?從我一生下來,這個社會就一直在教我學會仇恨。”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做了蕭瀟的丈夫。而蕭瀟,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