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趙青成到東風廠去的這天下午，師儀給季長風打了一個電話，說蕭瀟要送小敏來靖南市上大學，這會已經到他們家里了，吃過了晚飯就過來。

季長風于是告訴季雨林，叫他晚上就不要再出去，師叔叔，還有蕭阿姨母女要來。早早吃了晚飯，季雨林出門買了些水果，一家人就坐在家里等著。

天剛剛黑下來，劉小青說了聲來了，季雨林去開了門，卻不見人影。關了門回頭說，沒有啊。劉小青說，你這會去開門，季雨林半信半疑再去開了門，果然師叔叔站在門口，正舉手準備敲門。門一拉開，季小森和師儀都不禁被對方嚇了一跳。季雨林搖搖頭，覺得媽媽真是神了。

師儀一進門，就嚷道：“快看看快看看，這是誰和誰呀。”

季長風從劉小青房間里迎出來問：“什么誰和誰呀?”

師儀就把蕭瀟母女推到季長風面前，說：“你看看你看看，簡直一模一樣。”

季長風看看蕭瀟母女，搖著頭說：“人家都說小林像我，哪有你們母女像啊。憑我的手藝，我也做不出來。”

大家笑起來。蕭瀟說蕭敏，“叫人啊，這就是你季伯伯了啊。”

蕭敏朝前走了一步，大大方方叫了“季伯伯”，還鞠了一個躬。蕭瀟說，還有哪，指指季雨林。蕭敏看了季雨林一眼，偏著頭說，“你就是季雨林了吧，你長大了嘛。”

季雨林也只在照片上見過蕭敏，隨口說了一句，你好像也長大了。蕭敏撅起嘴來，覺得這句話她吃了虧。其實，季雨林并沒有一點別的意思。

就聽劉小青在里屋說，是小敏來了嗎，快進來我看看。大家在外面說話的時候，劉小青忙著梳了梳頭，又在身后多墊了兩個枕頭，盡量把身子坐直了。

蕭敏見了劉小青，也不用媽媽說，就甜甜地叫了聲姨媽。劉小青說，該叫伯母吧。

蕭敏搖著頭說，就叫姨媽嘛，我喜歡叫姨媽。

劉小青說，好，叫姨媽好。你媽每次來，都要說到你，我是聽著你長大的。

季長風笑著說：“這哪兒像蕭瀟啊，蕭瀟可沒這么出息。”

蕭瀟也笑著，“她怎么就出息了，我怎么就不出息了。”

季長風說：“你那會見了人，就只會往后縮。說話從來不敢抬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我問三遍，都沒聽清你到底是那一年的。后來干脆躲到……人背后去了。”

季長風打個了隔登，沒有說出她是躲到趙青成身后。那天，是趙青成帶他來到紅衛兵總部的。當著師儀的面，他從來不提趙青成的名字。

“干嘛一見人家長得特別漂亮，就問人家那一年的啊，你們這也叫革命？”劉小青笑著說。

“加入學校的正式紅衛兵，有年齡限制的。我看她特別小，感覺年齡不夠嘛。”

蕭敏接過話說，“我媽媽現在還這樣，從來不和陌生人說話。不過，我媽媽最常常說起的，就是師伯伯，你和季伯伯了。我老早老早就想來看你了。我媽就不帶我來，要吊我的胃口。”

大家都笑起來。季雨林看了一眼蕭敏，兩個人目光竟然對了一對，也都笑了笑。

劉小青拉著蕭敏的手，讓她在床邊坐下了。

蕭敏和劉小青自然親，緊挨著劉小青坐下后，說，“怪不得我媽說你長得好看。”

劉小青笑著，“我哪有你媽漂亮，你媽是有名的大美人。”

蕭敏搖搖頭，“我媽是漂亮，你是好看。”

師儀說：“漂亮和好看還不是一樣?”

蕭敏不同意，“當然不一樣。好看是好看，漂亮是漂亮。”

師儀大搖其頭，“好看和漂亮是一種比較的關系，是語言表述的層次不同嘛。”

蕭敏偏著頭反對：“不對，我說的好看和漂亮才不是這個意思。打個比方，一件東西，我說它好看，我就會去親近它。而我說一件東西漂亮，我就只會去欣賞它，而欣賞就要從不同的距離和角度，因此，有時還會遠離它。就是說，漂亮反而給人一種距離感。好看給人一種親近感。”

蕭敏說完，把臉挨近了劉小青說，“劉阿姨你別生氣喲，我可沒有把你當成東西。我是想說明白我的意思。”

這番話一出，令師儀大跌眼鏡。只好說道：“倒底是學美術的，表述方式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啊。”

大家興致勃勃地看這一老一少扳嘴，不想竟是小的占了上風。季長風尤為興高采烈，對蕭瀟說，“我說比你出息嘛。師儀當年是我們的理論家和雄辯家，大辯論的時候，一個人面對幾十張嘴，一點不落下風。”

蕭瀟說：“我最記得是那次和一個叫鐵嘴郝向東的辯論，就在球場上，從早一直辯到晚上。郝向東是個跛子，辯著辯著，他說他有點站不住了，要坐下來辯。師儀你就大聲說，你本來就站不住腳嘛，還辯什么?大家就轟的笑了起來。郝向東把臉都氣白了。”

蕭敏說：“這不能算，這是撿了人家便宜。而且……”

季長風說：“你瞧瞧我們小敏，才一個回合。”

蕭瀟說：“老季你可不能再夸她，她那張嘴本來就不饒人的。你都聽見了吧，我當了她二十年的媽，她和我還有距離感。這才第一次見劉小青，你瞧著她多親啊。干脆，劉小青你認了她做個女兒。”

大家又都笑，知道蕭瀟是故意說了讓劉小青高興。

劉小青果然十分開心，說：“我這一輩子就想有個女兒。更不用說是這么漂——這么好看，這么讓人親，讓人疼的女兒了。就可惜沒這個福分。你瞧瞧，長這么大了，我今天才見上一面。還說要給我當女兒，早怎么不帶來我看看。”

師儀說：“沒有福分有緣分，小敏考上了大學了，學美術，蕭瀟這是送小敏來上大學的。以后，認了干女兒，何愁天天見面。”

蕭瀟說：“前幾天才接到通知，她就想早點來，一是想見你們，二是想在靖南玩幾天，我們就提前來了。學校還沒開學，小敏的東西還放在師儀家里。師儀那里去學院方便。”

師儀說：“我就想讓老季和劉小青早點見上面，吃了晚飯我們就忙著過來了。”

季長風和劉小青都十分高興。劉小青憐愛地拉起蕭敏的手說，“好女兒，考上大學了，可真為你媽爭了這口氣。”

劉小青這普普通通一句話，眾人聽來，心里卻都重重一震，季長風和師儀對視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而蕭瀟眼圈忽地就紅了。一行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普普通通一句話，不知在她心里念了幾千幾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