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蘇洋的心情比白天上班時要輕松一些，他猜測尹文婷和孫偉應該不會有太大麻煩，因為這起案件歸根結底是在信貸環節出現的問題。

退一步講，就算是會計條線需要承擔部分責任，那也是電子驗印系統的毛病。系統驗不出假，和經辦人有什么關系呢？他們按照操作流程盡職了，就應該免責。

樓下已經沒有車位了，蘇洋把車停在路邊的人行道上，在周圍轉悠了一圈，買了半份烤羊排和三兩蔥油餅，哼著小曲兒回到家，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開電腦放上一段郭德綱和于謙的《托妻獻子》，樂樂呵呵的吃完了晚飯。

收拾完桌子，蘇洋在電腦上打開恒遠煤業的調查報告，準備加會兒班，但只寫了幾分鐘就有些心浮氣躁。

他站起來在屋里走了幾圈，隱約感覺自己對尹文婷這件事的判斷不太有把握，琢磨了一會兒，心想還是聽聽秦銳的看法，便信手撥通了秦銳的電話。

剛一接通，就聽到秦銳離著話筒老遠喊道：“我玩游戲呢，等會兒給你打回去——哎，吃黑打白！抓緊破盾！疾風！疾風之狼你干啥呢？掉線了嗎？”

蘇洋掛斷了電話，一分鐘后，秦銳撥了過來。

“滅團了？”蘇洋問道。

“嗯，牧師掉線了。啥事兒？”電話里傳來打火機“咔噠”的一聲響。

“那個…”蘇洋猶豫了一下，把原本想問的話憋回去了。“也沒什么事兒，就是想問問你去恒遠煤業那看過嗎？”

“去過啊，咋啦？”又傳來“啪”的一聲響，像是打開了一個易拉罐。

蘇洋咳嗽了一聲：“我這不是寫報告呢嘛，想找你了解了解那邊的情況。”

“嗯？很著急嗎？這邊他們還等著我繼續呢，等我們打完了再說行嗎？”

“哦，不著急，不著急，那就明天上班再說吧。”

“上個屁班啊！明天星期六。”

“哦，對對，嘿嘿，那周一再說，你繼續吧。”蘇洋掛斷了電話。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說出原本想問的事情，可能是不想讓別人注意到尹文婷，又或者是不想讓別人察覺自己對尹文婷的關注吧。

整整一個周末，蘇洋都窩在家里寫報告，早上出門時，竟被太陽曬得有些頭暈目眩。周一的早高峰又是格外壯觀，把他堵的兩眼冒火，到單位門口停好車時已經是八點二十五分了。

支行每周一早上八點半召開營銷例會，蘇洋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沖進辦公室，卻見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您是蘇經理嗎？”小姑娘熱情的笑著站了起來。

“你是？”

“我們高總讓我過來開承兌匯票。”小姑娘雙手遞過一摞資料。

“哦！對對，我差點忘了。”蘇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伸手接過資料，一邊翻看一邊問道：“東西都齊了吧？該蓋的章都蓋了吧？保證金轉進來了嗎？”

“按您給的材料清單，都準備好了，保證金過會兒就轉。”

“唔。”蘇洋點了點頭，“那行，你先去轉保證金，我開個會，然后就去分行開票，你留個電話給我。”

平時的周例會一般要開一個小時，今天卻只用了半小時多一點就結束了。個人業務部的員工陸續起身走出會議室，秦銳拿著一張表格走到鄭玉梅身邊：“鄭行長，您給簽個字。”

鄭玉梅接過看了一眼，簽上名字遞還給秦銳，順口說道：“以后你開會時能不能別老看手機，一個破手機有什么可看的？”

秦銳本來轉身要走，聽鄭玉梅這么說又轉回身來，掏出手機嬉皮笑臉的看著鄭玉梅：“玉梅姐，你那手機是沒啥可看的，我這個可不一樣。”

鄭玉梅瞪了他一眼，耐著性子問道：“有什么不一樣？”

秦銳趴在桌上向鄭玉梅展示著自己的手機：“我這是蘋果公司的iPhone4，新出的，你看這觸摸屏幕，特別靈敏，功能也很豐富，上網看個新聞什么的很方便。客戶經理嘛，總要第一時間掌握財經動態不是？”

“唔，這屏幕倒是夠大的，看著真清楚。”鄭玉梅微皺眉頭，臉上似乎不太當回事兒，但卻看的很認真。

“你也換一個吧，這個用著舒服，外觀也好看。”

鄭玉梅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蘋果手機的屏幕，剛想再說什么，見蘇洋還坐在旁邊，便白楞了秦銳一眼：“不管什么手機，以后開會的時候少看！”然后扭過頭來問蘇洋：“你還有事兒？”

蘇洋沖秦銳笑了笑，點頭道：“鄭行長，恒遠的報告寫的差不多了，還有些需要進一步核實的問題，您看是跟他們電話溝通一下還是到企業去一趟比較好呢？”

鄭玉梅把頭發往耳朵后面捋了捋，見秦銳已經走出了會議室，便道：“那咱們就去一趟唄，我也有日子沒到他們那兒去了。反正他們公司不算太遠，去親眼看看也好放心。”說著她看了看表：“正好我今天沒什么事兒，咱們現在就去吧！”

“今天不行，”蘇洋擺了擺手，“老高那邊今天派人來開承兌，咱明天去行嗎？”

鄭玉梅翻開自己的記事本看了一會兒，搖頭道：“明天我要出差，后天晚上才能回來。”

“那您看是等您回來還是…？”蘇洋用請示的目光看向鄭玉梅。

“授信報告最好盡快報上去，就別等我了，你明天自己去吧，我給他們孟總說一聲。”鄭玉梅拿出手機，沖蘇洋揮揮手：“你趕緊先去給老高開票吧。”

鄭玉梅所說的“票”，和蘇洋說的“承兌”是一回事。簡單說來，就是買方在交易時不把貨款直接付給賣方，而是在銀行存入一定比例保證金后，開具一張或數張由銀行承諾兌付的票據，再由銀行在約定的日期將錢無條件付給賣方。

這種支付方式全稱叫做銀行承兌匯票，也有人習慣稱之為“銀承”或者“銀票”，銀行一般把辦理這種業務叫做“開票”。

一直以來，對于銀行承兌匯票的監督管理并不嚴格，開票一度成了商業銀行虛增業績的常用手段，很多開票業務其實都是讓信貸資金左手倒右手、轉圈鼓肚子的無聊把戲。

比如老高公司今天要開的，就是所謂的全額保證金銀行承兌匯票，他要在春江銀行存入兩千萬保證金，再開具兩千萬銀行承兌匯票。

在正常人看來，這件事簡直是毫無意義，老高不僅不能從中獲得任何好處，還要向春江銀行支付萬分之五的承兌手續費，擺明是賠本買賣，莫名其妙。

而老高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春江銀行給他放了兩千萬貸款，作為回報，老高要給春江銀行帶來同等金額的存款。所以他把這兩千萬貸款在外面轉了一圈，又作為保證金存回到銀行，換成等值的銀行承兌匯票后再拿去支付或者貼現。

這么一折騰，解放路支行先是發放兩千萬貸款，又轉手把這筆貸款變成兩千萬存款，業績得到了保障；而老高他們雖然多付出了一點成本，卻也順利的從銀行拿到了真金白銀。最關鍵的是，如果他不這么做，銀行就不會答應給他放款。

蘇洋花半小時準備好材料，在系統里提交了開票申請，然后匆匆趕往分行。解放路支行離分行不算太遠，但是沿途堵車十分嚴重。等他在分行樓下停好車時，已經是十點多了。

他徑直來到八樓的放款中心，跟屋里眾人寒暄幾句，把材料交給放款審查人。審查人看看手邊堆積的項目，告訴他要等到下午，蘇洋應了一聲，從放款中心出來，準備去其他樓層逛逛。

與大多數其他企業相比，銀行的組織架構要更加牢固和嚴密，上級機構對下級機構的把控與督導更直接、更細化，分支機構往往是在上級行的全面指導下開展工作。因此分支機構員工去上級行出差或者辦事時，便是拜謁各位上官的好機會。

對蘇洋他們這種分支機構遍布全國主要城市的銀行來說，分行員工去總行公干，頗有點古時候地方官進京的感覺，公務本身在行程中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

比如說，去總行開會、培訓，往往是形式大于內容，而在此期間的空閑時間安排則成了行程的重點。

去拜見一下自己條線的上級主管部門肯定是必不可少的；此外，凡是曾打過交道的熟人，最好都去露個臉聊幾句；關系近一些的，可以帶一些本省的特產；如果竟然有總行領導——不管是什么層級——肯賞光跟你一起吃頓飯，那更是求之不得了。

在很多人心里，這些小細節都是為了今后安身立命乃至更進一步所做的積累，也是自己在單位里最為得意的談資。回到分行之后，若是與同事談到業務或是管理方面的話題，便總要有意無意的把話頭扯到自己與總行領導的對話上。

而且不同于平日里稱呼分行領導為“X總”、“X行長”這樣隨意，每每提到總行的大小領導，人們在稱呼上便很自然的增加些字數，搭配上春風拂面般鄭重而又親切的語氣神態，既讓別人聽的確切，也能在不經意間暗示出自己與總行領導的親密關系。

以湖山分行為例，宋可軍、黃興國和于劍鋒在分行一般被稱呼為“宋行”、“黃總”和“小于”，而他們若是在總行任職，則會立馬在大家口中變成“可軍行長”、“興國老總”和“總行劍鋒”。如此不親假親、不近假近，讓人聽了直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