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圣之機:王陽明致良知工夫論研究
- 陳立勝
- 1692字
- 2020-01-09 14:05:31
一 明清之際
明清之際,陽明學在“尊朱辟王”的朱子學、顧炎武經世之學、尚習行重實用的顏李學派三股力量的不斷圍剿下,漸漸被世人視為“空疏”“清談”“恣肆”“誤國”之學。
張履祥(1611~1674)、呂留良(1629~1683)與陸隴其(1630~1692)聲氣相通,同斥王學禍亂天下之罪,張履祥說:“近世學者(指陽明學——引者),祖尚其說(指象山學——引者),以為捷徑,稍及格物窮理,則謂之支離煩碎。夫惡支離則好直捷,厭煩碎則樂徑省,是以禮教陵夷,邪淫日熾,而天下之禍不可勝言。”呂留良同樣指出,陸王學不事“格物窮理”,而只盲從于內在良知,必造成“功利”“權詐”等謬害,而最終導致“陸沉”之家國之痛:“如陸、王之自以為立大體、致良知矣,而所為、所誨,皆猖狂傲悍,日騖于功利、權詐是也。凡諸謬害,皆從不窮理而空致知來。”
“道之不明也,幾五百年矣。正、嘉以來,邪說橫流,生心害政,至于陸沉。此生民禍亂之原,非僅爭儒林之門戶也。……而紫陽之學,自吳(澄)、許(衡)以下已失其傳,不足為法。今日辟邪,當先正姚江之非。”
陸隴其則有明代亡于學術之判語:“王氏之學遍天下,幾以為圣人復起,而古先圣賢下學上達之遺法滅裂無余。……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盜,不亡于朋黨,而亡于學術。學術之壞,所以釀成寇盜、朋黨之禍也。”
明代亡于王學的觀點幾乎成了朱子學反擊王學的一大利器,如張烈(1622~1685)《王學質疑》云:“陽明一出而盡變天下之學術,盡壞天下之人心,卒以釀亂亡之禍。”
顧炎武(1613~1682)《日知錄》“朱子晚年定論”條:“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于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之正,豈不在于后賢乎!”在“王介甫之新說”下,顧炎武又注曰:“《宋史》林之奇言:昔人以王(衍)、何(晏)清談之罪甚于桀、紂,本朝靖康禍亂,考其端倪,王氏實負其責。”顧炎武把三王(王衍、王安石、王陽明)并提,意在指責王陽明良知學誤國,要王陽明對明王朝的滅亡負責。王、何開魏晉玄風而致“五胡亂華”,王安石《三經新義》“穿鑿破碎無用之空言”而致靖康禍亂,至于王陽明的良知學之流禍較之前二者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新學之興,人皆土苴《六經》,因而不讀傳注”,束書不觀,游談無根,“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
。
顏元(1635~1704)則程朱陸王并斥,稱“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也”。因生活在清初,他對明亡一事自不宜過于渲染,于是只能圍繞宋喪于異族之手做文章,一再稱理學家要為宋亡負主要責任,對于理學讀書、靜坐之習,顏元論曰:“當時所急,孰有過于兵機者乎!正宜誘掖及門,成就數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遲者相與共事,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對于朱子佛老之失說,顏元嘲諷說:“盡空一切者,卻不曾盡空,以吾中夏圣人之遺澤自在人心,自在遺俗,非佛氏不近人情、全無天理之道所能空也。惟先生輩以佛氏之實,滅圣人之業,而我中夏之學術盡亡,無由成人才,而一切乃真空矣。嗚呼!豈惟吾道哉?雖求老氏之機關巧便,兵、數、刑名,何可得哉?故曰,宋儒為金、遼、元、夏之功臣。”
言外之意,陽明亦是滿清入關之功臣,“冒入孔廟從祀者焉能辭其責哉”?
持王學亡國論者絕不止以上數家,如王夫之在《張子正蒙注》中亦有以下激烈之判語:“王氏之學,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中國淪沒,皆惟怠于明倫察物而求逸獲,故君父可以不恤,膚發可以不顧。陸子靜出而蒙古興,其流禍一也。”
明朝是否亡于學術、亡于陽明學,此處不論。但將陽明學斥為空疏、無用、清談、誤國之學,一個很大的麻煩是陽明本人之事功在理學家乃至儒者之中都是佼佼者。于是何棟如(1572~1637)就說陽明會打仗跟他早年學習兵法有關,跟他良知學沒有任何關系,跟他學習的徐波石(?~1552)任云南布政司期間中土司詐降之計而被殺,即說明陽明良知學之無用。
顏元則說,陽明只是天資高,會打仗而已,他本人則從不教學生習戰,所以陽明在江西之事功,參與者皆外人,弟子輩都是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