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仁性、仁道、仁體
朱子仁學(xué)與程子言仁有重要繼承關(guān)系,然朱子顯然更重視程頤(1033—1107),而于程顥(1032—1085)言仁有認同也有批評,對于程門后學(xué)謝良佐、楊時等人主張以覺訓(xùn)仁、以一體言仁等觀點的批評則更為嚴厲。我們先從程子言仁說起。
朱子指出:“謹按程子言仁,本末甚備,今撮其大要,不過數(shù)言?!贝恕俺套印保侵赋填U。所謂“不過數(shù)言”,朱子歸納為四點:
1.仁者,生之性也;
2.愛,其情也;
3.孝悌,其用也;
4.公者所以體仁,猶言“克己復(fù)禮為仁”也。
朱子進而指出:“學(xué)者于前三言者可以識仁之名義,于后一言者可以知其用力之方矣?!?img alt="《文集》卷三十二《答張欽夫·又論仁說》第十三書,《朱子全書》第二十一冊,第14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EBC/15763191905838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89417-G14S8wd8gkjgyb07sJcsibsyQJYVEp16-0-384872371c97c7d9732132273c4655e6">關(guān)于“用力之方”的第四點,暫置勿論。有關(guān)“仁之名義”的前三點分別對應(yīng)于三段程頤語:
心譬如谷種,生之性便是仁也。
問仁。曰:“此在諸公自思之,將圣賢所言仁處,類聚觀之,體認出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后人遂以愛為仁。惻隱固是愛也。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孟子言惻隱為仁,蓋為前已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則不可便謂之仁。”
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幾曾有孝弟來?仁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
朱子認定以上數(shù)語便是“程子言仁”的基本要點,以為這是程頤對“仁之名義”的確切定義,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仁性愛情”說。程頤認為仁是性,愛是情,故以愛說仁,便會使本體之性與發(fā)用之情發(fā)生錯位。這個觀點反映出儒家仁學(xué)開始向本體論的論述發(fā)生轉(zhuǎn)向,一方面這種新論述意在解構(gòu)漢唐以來以愛釋仁的解釋傳統(tǒng),與此同時,也為重建道學(xué)模式的新仁學(xué)奠定基礎(chǔ)。在程頤看來,從“性體”觀念出發(fā),才是構(gòu)建“仁說”的關(guān)鍵。而“性體”既指性之本體,同時亦與道學(xué)的本體概念“道”或“理”屬于同質(zhì)同層的概念,故性體概念的提出,也就意味著仁須提升至道或理的高度來重新詮釋。程頤明確指出:
仁即道也,百善之首也。茍能學(xué)道,則仁在其中矣。
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則無序而不和。
此所謂“仁即道”,顯然與程頤(亦含程顥)的“性即理”這一程朱道學(xué)至上命題密切相關(guān)。既然仁是性而性是理,那么在理論上就必能推出“仁即道”的命題,這就意味著仁具有與道或理一樣的本體性、實在性。正是通過這樣一番重新詮釋,以仁為核心內(nèi)涵的性體(即仁體)才得以確立。
其實,朱子早年從學(xué)李侗時期,便已注意到程頤“仁即理”說,他指出:“仁是心之正理,能發(fā)能用底一個端緒?!边@是用“端緒”一詞來表明仁是發(fā)用的根源(意近本體)。對此,李侗加以充分的肯定:“此說推擴得甚好!”并斷言:“仁只是理,初無彼此之辨。當理而無私心,即仁矣?!?img alt="《延平答問·辛巳二月二十四日書》,《朱子全書》第十三冊,第32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EBC/15763191905838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89417-G14S8wd8gkjgyb07sJcsibsyQJYVEp16-0-384872371c97c7d9732132273c4655e6">這說明李侗對“仁是心之正理”的觀點是從本體論上來理解的,所以說仁與理更無彼此之分。另一方面就工夫言,“當理而私心”則表明在工夫上實現(xiàn)合理而無私心,即可謂之“仁”。另外,李侗還用“天理統(tǒng)體”
來指稱“仁”。可見,“仁即理”可以有兩個角度的講法,一是從“百善之首”的角度講,意謂仁是最高的道德原理;一是從“當理而無私心”的角度講,意謂仁即道德原理的實踐方式。
至于程顥,他首次提出的“仁體”概念以及《識仁篇》“學(xué)者須先識仁”的觀點,既是其思想的一大標志,同時也意味著仁的問題成為道學(xué)思潮中的核心問題之一,對宋明儒學(xué)思想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識仁篇》中的“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主張,與明代陽明心學(xué)的“萬物一體”論更是有著直接的淵源關(guān)系。不過在程顥自己的意識中,他很清楚“與物同體”說可以上溯至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并堅信“同體”之仁乃是打通人己物我之隔閡、實現(xiàn)宇宙社會之和諧的依據(jù),因為“與物同體”不僅有境界義,更有本體義。所以程顥特別強調(diào)“仁者,全體”“仁,體也”
的觀點,而此“全體”之“體”即與“仁體”同義,“體”字既非載體義亦非體認義,而應(yīng)當是本體義。正是在仁即全體的意義上,故仁具有一體義、統(tǒng)攝義。
這些說法后來被朱子發(fā)展為“仁包四德”說。
另外程顥又強調(diào)“仁道”概念,他說:“蓋不知仁道之在己也。知仁道之在己而由之,乃仁也?!?img alt="《程氏外書》卷三,《二程集》,第366—3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EBC/15763191905838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89417-G14S8wd8gkjgyb07sJcsibsyQJYVEp16-0-384872371c97c7d9732132273c4655e6">這表明“仁道”是內(nèi)在于人的存在,故有必要按“仁道”去體認,便可使仁得以呈現(xiàn)??梢?,“仁體”與“仁道”是同義詞,均含本體義,強調(diào)仁作為一種“道之在己”,乃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內(nèi)在本質(zhì)。后來朱子明確提出“仁者,人之所以為人之理也”(詳下),應(yīng)當與程顥的這個思想是一脈貫通的。
當然,對程顥而言,仁既是一種本體存在,如同“與物無對”的道體一般,與此同時,仁體又是一種境界,表現(xiàn)為“與物同體”,故有“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說,這是說“與物同體”乃是一種仁者氣象或仁者境界。達此境界者便已超越了“以己合彼”的對治,而與“萬物”構(gòu)成一體存在??梢?,與程頤重在字義分疏的詮釋思路有所不同,程顥更強調(diào)仁的兩層意義:渾然一體的仁者境界義以及與物無對的仁道本體義。更重要者,在程顥看來,由仁者之境界可以展現(xiàn)仁體之實義。換言之,仁體之實義不是抽離于“諸己”之外的概念設(shè)定,而是真實地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體”——即“仁體”或“仁道”。
在程顥的仁說中,還有一層重要的涵義——即仁體具有感通無礙的能力,可以打通人己物我之區(qū)隔,此可稱作仁的感通義。程顥喜歡以醫(yī)家所言“手足痿痹為不仁”為喻,認為“此言最善名狀”,蓋謂描述仁的感通義最為貼切。反過來說,“痿痹”則意味著全身脈絡(luò)阻隔不通,恰是感通的反義詞。
與此相關(guān),程顥又強調(diào)仁的“生生”義,這也是其仁說的重要特色。他說:
“天地之大德曰生?!薄f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
這是基于儒學(xué)“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立場,以為天地萬物生生之意便是“仁”的體現(xiàn)。于是,仁就不僅是表示倫理學(xué)的人性概念,而是宇宙論領(lǐng)域中的普遍概念,表明仁才是人生乃至宇宙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之源泉。在這個問題上,不僅程頤有基本認同,如“生之性便是仁也”即與程顥生生謂仁之意同,而且朱子更是對此觀點有所繼承和發(fā)揮。及至明代心學(xué)的時代,生生、生意、生理等觀念更是大行其道,幾乎所有儒者都對此持有基本認同的立場。因此可以說,以生言仁幾乎成了宋明儒者的共認之義。
歸結(jié)而言,程顥將仁置于體、道及理的本體論視域來審視,突出仁具有本體、境界、感通、生生等方面的意義,與程頤的“仁是性”“仁即道”“仁即理”等觀點一樣,在理論上豐富和發(fā)展了儒家仁學(xué)思想。盡管歷來以為二程在思想歸趣上不盡一致,但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即在仁說問題上,二程論說雖偏重不同,然基本立場并無重大差異。尤其是在以生言仁這一點上,兩者是完全一致的。要之,二程仁說的基本特質(zhì)即其主要思想貢獻在于:提出了由仁即性而仁即道、仁即理,乃至“仁體”“仁道”“識仁”等觀念,賦予“仁”以本體和境界的普遍意義。既然仁即道、仁是理、生生之謂仁,那么仁就超越人性論域而進入本體論域,仁不僅是人的德性問題,也是普遍的宇宙本體問題,標志著儒家仁學(xué)的理論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也就為后來朱子仁學(xué)思想奠定了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