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論朱子仁學思想
引言:“仁”何以“難言”
朱子(1130—1200)在己丑(1169)“中和新悟”之后,與湖湘學派等學者展開了仁說之辯,這場論辯的意義不僅在于使各種道學議論得以規(guī)范化,從而促成道學話語的形成,更重要的是,對于朱子仁學思想的建構具有十分關鍵的意義,朱子通過對二程前后各種仁說的批判繼承,最終建立了一套儒家新仁學。
從歷史上看,孔孟以來直至宋初,有關仁的問題,爭議不斷,道學奠基人物二程就曾經(jīng)發(fā)出“仁至難言”“仁道難名”的感嘆,及至南宋朱子之師李侗仍說:“仁字極難講說。”
朱子友人張栻亦感慨仁字“難言”而“為仁”更難。
朱子則明確指出孔孟說仁大多是“指示”語而非定義語,如他判定孟子“仁,人心也”并不是用人心來定義仁,而是“把人心來指示仁也”,因此“非以人心訓仁”,
意謂仁與人心并不構成字義界定關系,只是通過人心來“指示”仁之所在。及至晚年,盡管朱子已建構起一套四書學的經(jīng)典詮釋系統(tǒng),但他仍深深嘆息“仁字最難形容”。
這表明仁的問題并不簡單。從解釋學上看,它牽涉字義訓詁及義理詮釋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但它最終又是實踐的問題,即如何以儒家仁學來引領修身實踐,才是如何重建仁學的關鍵所在。例如“仁者愛人”這句名言,按道學家的理解,這不是以“愛”來確定“仁”的字義,而是指點人們通過“愛”來體會“仁”,故愛與仁就不是字義上的解釋關系,而是實踐上的行為關系——即愛的行為可以呈現(xiàn)仁的意義。
也正由此,故朱子認為周敦頤“愛曰仁”并非定義性命題,而是“就愛處指出仁”,至于韓愈的“博愛之謂仁,‘之謂’便是把博愛做仁了”,所以這兩個說法“終不同”。朱子認為“博愛”只是對“仁”的現(xiàn)象描述,而不能成為對“仁”的整體性意涵的確切定義,故“博愛之謂仁”為不成立。可是事實很顯然,按傳統(tǒng)的語法結構看,“愛曰仁”中的“曰”意近判斷系辭“是”,于是,“仁”成為“愛”的述詞對象,故可將“愛”看作是對“仁”的一種定義描述;重要的是,“愛曰仁”乃是源自《論語》“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的孔子之說,此說表明“仁”的本義應當就是“愛”。
但是,朱子不以為然,他認為“愛曰仁”只是就愛言仁的描述句,而不是愛即仁的述謂句式,換言之,只是對“仁”的行為描述。朱子的理由是:何況在孔門“問仁”的語境中,“孔門學者問仁不一”而“圣人答之亦不一”,這是由于孔子“亦各因其人而不同”,然而“大概不過要人保養(yǎng)得這物事。所以學者得一句去,便能就這一句上用工”,這是朱子對孔門言仁的總體判斷。至于仁是什么?這是儒學知識化(如經(jīng)學知識)之后伴隨而來的問題,對此,朱子毋寧是非常不滿的:“今人只說仁是如何,求仁是如何,待他尋得那道理出來,卻不知此心已自失了。”可見,朱子對于孔門仁學重在實踐是有認同的。就此而言,朱子判定孔子言仁多是“指示”語,應當說是十分貼切的。
對于宋代道學家而言,如何通過孔子的“指示”語來了解“仁”的真義,便成為他們在建構道學思想之際不得不面臨的重大思想課題。一方面需要梳理清楚孔子言仁的確切涵義,另一方面又要通過對仁字的理解來重建仁學的傳統(tǒng)。問題是,為何一千余年以后,朱子斷言“大抵二先生(按指二程)之前,學者全不知有仁字”?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孔孟以降,仁的精神已經(jīng)失傳,故漢代以來儒者凡是看到“圣賢說仁處”,就把仁字“只作愛字看了”,似乎仁再也沒有其他的意義。直到二程以后,“學者始知理會仁字,不敢只作愛字說”。那么,“愛”不足以訓“仁”的理由何在呢?朱子繼承小程的觀點,他也認為以愛釋仁的實質是以情為性,必使“性情”的地位發(fā)生嚴重錯置。
不過,朱子也并未全然否定仁有愛之意,相反他對程門后學言仁而不講愛的觀點表示了深刻的擔憂。
總之,“仁道難名”不只是針對漢儒釋仁的批評,同時也表明在宋代道學家看來,自漢代以降,孔孟仁學精神已經(jīng)失傳。一方面,愛、人、心等概念不足以訓仁,另一方面仁字的豐富意涵有待重新闡發(fā),進而從根本上重建儒家新仁學,這項思想工作始于二程而大成于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