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語瞧著父親前一刻還滿面怒容要懲戒那小子,此刻卻陡然眉開眼笑,只見他霍然起身,聲如洪鐘般朝府外傳令:
“速速打開禁制,迎趙公子入府!”
言罷,他微微整了整衣袍領口,目光沉穩(wěn)而堅定,對著母女二人沉聲道:
“你們繼續(xù)吃,我去去便回。”
語畢,闊步流星朝外走去。
謝小語哪還有心思吃飯,“啪”地將玉筷拍在案上,杏眼圓睜,對著母親嬌嗔道:
“我也去,我要給那小賊好看!”
說罷,蓮步輕移,裙擺飛揚,氣勢洶洶地往外跑。
“等等。”
凌語兒喚住女兒。她輕嘆一口氣,優(yōu)雅地放下碗筷,示意侍女上前收拾。然后起身上前兩步,握住女兒的柔荑拍了拍:
“走,娘親陪你一同瞧瞧,究竟是何方少年,竟能引得我家小語這般掛懷。”
“娘!人家這是要去教訓他!”
“好好好~”
……
謝無僵甫一推開廳門,踏入庭院,就感應到門房為禁制打開了一個口子,轉瞬之間,兩道身影如離弦之箭,裹挾著凌厲氣息疾馳而來,眨眼已至身前。他瞳孔微縮,暗自驚嘆:
“快若疾風,堪比金丹后期修士!”
此前他還對袁辰所言存疑,此刻親眼所見,方知所言非虛。
人杰早前憑借神眼窺探城內,便隱約揣測府中那位靈氣雄渾、紫府深邃難測的強者,應是城主。待血靈郡主歸府,諸多線索相互印證,心中猜想愈發(fā)篤定。
此刻他心急如焚,甫至謝無僵跟前,便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平放于地,語氣急促,眼神中滿是懇求:
“城主,我父親中毒了,你能救他嗎?”
謝無僵雖心中疑云密布,然見眼前情勢危急,當即將萬千疑問暫擱心底。他疾步上前,探手搭上趙大膽的腕脈,一縷精純靈氣如游龍般迅速游走于其周身經脈。
謝無僵雙眉緊蹙,神色凝重,不禁側目瞥了眼一旁焦急萬分的人杰,隨即屈指輕彈,兩枚散發(fā)著淡淡光暈的丹藥自儲物戒中飛出,他動作輕柔,將丹藥依次送入趙大膽口中。
“怎樣?父親救過來了嗎?”
人杰眼中滿是期盼,神眼之下,只見第一粒丹藥入體,如暖陽化雪,迅速消融那盤旋體內的黑氣;第二粒丹藥則似春風化雨,輕柔地滋養(yǎng)著父親那千瘡百孔的經脈臟腑。
“呀!這是怎么了?”恰在此時,謝小語與母親匆匆趕來,望見倒在人杰懷中的趙大膽,謝小語不禁輕掩朱唇,滿臉驚愕。
謝無僵長嘆一聲,神色黯然,緩緩搖頭,目光憐憫地望向人杰:
“若是能再早些,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可如今令尊舊傷未愈,新毒又至,心脈盡毀。縱使毒素可解、傷勢可愈,然心脈破碎之時,七魄已然飄散,回天乏術啊。”
“什么!”人杰滿臉的不可置信,直直地望著父親。
雖與這位兩鬢染霜的父親相識不過短短時日,可從最初的陌生與迷茫,到如今的深深依賴與全然信任,這份情誼早已在心底生根發(fā)芽。
在父親身邊,他尋得了人生方向,邂逅了熱愛之事,領悟了處世之道,更嘗到了親情的溫暖。可時光如此短暫,這唯一的至親竟要離他而去,想到此處,人杰只覺前路茫茫,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不!!”人杰悲呼一聲,緊緊將父親摟入懷中,身軀因悲痛而劇烈顫抖。
剎那間,一股洶涌澎湃的靈氣自他體內迸發(fā)而出,周身黑衣獵獵作響。
那靈氣漆黑如墨,雖與煉尸派的尸氣顏色相近,卻無絲毫陰冷之感,反而帶著一股狂野兇蠻、古樸蒼涼的氣息,似自遠古洪荒而來。
“妖氣!此子竟修煉了妖功!”謝無僵神色驟變,身旁母女亦是面露驚愕,目光緊緊盯著人杰。
修習妖功雖非罕見之事,可他們一直認定人杰主修《天心我心決》,未曾想他竟還暗藏這等妖族秘法,且那妖氣醇厚精純,絕非尋常妖功可比。
“兒子!”剛才那兩粒靈藥也并非完全沒有效果,這時趙大膽又有了說話的力量。他回光返照一樣睜大了眼睛,用那布滿老繭的手掌緊緊握住人杰,嘴角揚起一抹虛弱卻欣慰的笑意:
“莫要悲傷,臨了能與你再說上幾句心里話,爹已心滿意足,就沖這點,你得謝謝城主大人。
你這孩子,方才求城主施救,竟連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幸得城主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還不快向城主大人致謝!日后若有人施以援手,定要牢記這份恩情,懂得感恩圖報。”
人杰強壓心中悲痛,緩緩轉頭,語氣略顯生硬,卻滿含感激:“謝謝”。
謝無僵抬手輕擺,溫言說道:“趙公子救父心切,此乃人之常情,危急時刻,這些俗禮便不必在意。只是老夫終究未能挽留住趙兄性命,實在慚愧。
今日之事,我已盡知。趙兄在危難之際,奔走四方,協調各方,讓勞工飽腹,讓百姓有肉,此等善舉,功在陵郡!”
謝無僵語氣誠懇,所言并非場面話。
在他眼中,趙大膽雖為凡人,可他與五鬼幫眾兄弟皆是重情重義之輩,深受百姓愛戴,所作所為令人欽佩。
趙大膽素來心懷慈悲,常救濟貧苦百姓,還將一群無所事事的混混聚集起來,創(chuàng)辦養(yǎng)殖場與屠宰場,使他們得以謀生,走上正途。謝無僵雖未曾與趙大膽謀面,卻早對他的義舉有所耳聞。
趙大膽艱難地側過身,目光溫柔而專注地望著人杰,輕聲問道:
“兒子,我昨天叮囑的那兩件事,記牢了沒有?”
“記牢了。”
“你的使命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人杰點了點頭,又把那天父親對他說的話說了一遍:
“好好活下去,找個能生養(yǎng)的婆娘,多生幾個胖娃,為我們趙家傳宗接代。”
“噗呲”!旁邊的謝小語沒想到畫風轉變這么快,忍不住笑出了聲,惹得娘一陣怒視,她立即吐了吐舌頭。
“傳宗接代固然要緊,卻也不必急于一時,你只需銘記于心便可。當下最要緊的,是好好活著。兒啊,你對往后的日子,一定很迷茫吧?”
在這個世上,唯一比較了解人杰,知曉人杰秘密的,也只有趙大膽了。
他此刻想到自己大限將至,再無法護佑愛子,心中滿是不舍與愧疚。同時他也憂心忡忡,他知道這個時候看起來并不小的人杰,其實是像白紙一樣的嬰兒。
如果說最開始,趙大膽希望仙人賜子,是為了延續(xù)趙家血脈。然而,短短一日相伴,他便被人杰的勇敢善良所打動,早已將其視如己出,心中所想,也不再僅僅是家族傳承,更多的是對兒子的疼愛與牽掛。
“兒子你如此天賦,將來一定可以名傳千古。小小趙宅裝不下你,湘城裝不下你,大唐裝不下你,整個天下都裝不下你。仙界,才是你未來的歸宿!”
趙大膽眼中光芒大盛,宛如倒映著璀璨烈日,他所言句句肺腑,他知道人杰真的是從仙界來的。
人杰也知道自己是仙人賜給父親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繼續(xù)點點頭。其實他心中仍有許多疑問,尤其是背后和手上的文身,他的確想回到仙界去看看。
趙伯伯真會吹牛!那討人厭的小賊還真好意思點頭...
謝小語翻著白眼,心中腹誹這市井小民真沒見過世面。
當然,此時她肯定不會傻到把這些心里話說出來。
謝無僵夫婦倒也沒覺得有哪不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何況是未來的夢想。那趙人杰確實不凡,他日或許能在修仙一途登峰造極,只是想要踏足仙界,那是癡心妄想。
“莫要再步為父后塵,做這殺生的屠夫。當年為父也是迫于生計,無奈為之。殺戮過重,終非善道,趙家如今落得這般田地,也不知算不算報應。
你回頭按照之前我們說好的,投身仙門,修習仙法。若是有意,還可參加武舉。日后想成為懸壺濟世的仙家道長,亦或踏入仕途,造福百姓,皆隨你心意。”
“嗯。”
“我對你說的仁義,給你說的不平,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
“哪些人該殺,哪些人不殺,你都清楚了嗎?”
“清楚了。”
“好!平日里,除了勤修武藝,也莫要荒廢了學問。讓九娘教你識文斷字,若有閑暇,可去天道書院潛心學習,定能受益匪淺。你心中那些未解的疑惑,或許在書中便能尋得答案!”
“兒啊,爹的話就說到這兒了。往后的路,你且為自己而活,莫被俗事縛住手腳。去尋那心之所向,活得肆意暢瀟灑。待尋得人生真意,再記掛著給趙家傳宗接代。”
“嗯。”
“人生在世,金口玉言。爹尚有幾樁承諾未了,望你得空時替爹一一踐行。
其一,九娘與我有今生之約。你將我的尸身交予她,囑她喚三壯料理后事,將我與屠兒合葬一處。告訴她,此生她問心無愧,我滿心感激。莫讓她為我守節(jié),尋個良人托付余生,方不負我意。
其二,我與田老大明日之約,今夜你便去尋他,莫要誤了時辰,失了信用。
其三,對東家和羅橫的承諾,亦不可忘。二十日后的租金,定要按時交付;許諾羅橫的百斤豬肉,即便隨口一說,也要言出必行,切不可失信于人。
待我離去,命三壯重建屠宰場,將養(yǎng)殖場托付給瘦猴。你要叮囑他們,兩場兄弟血脈相連,當如手足,相互扶持、和衷共濟,此乃我畢生心愿。
再者,平銓孤苦無依,你便將他留在身邊。他為人可靠,定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二人也可彼此照應,相互幫襯。”
“孩兒記下了。”人杰喉頭發(fā)緊,酸澀之感涌上鼻尖,眼眶微微發(fā)紅。與此同時,一股難以名狀的暴虐之氣,在他心底翻涌,似困獸般沖撞著理智的牢籠。
趙大膽用盡最后的力氣,緊緊攥著人杰的手,渾濁的眼中滿是遺憾與不舍。命運弄人,好不容易盼來曙光,死期卻如影隨形。他并非畏懼,只是滿心不甘,多想親眼見證兒子功成名就、光耀趙家的那一天。
可惜,這終究成了奢望。
趙大膽氣息漸弱,眼中光芒黯淡,在意識消散前,他拼盡最后一絲氣力,輕聲呢喃:
“要活得瀟灑、喜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