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鳳的眼前，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她，看不清五官，只覺得這個人高高大大，很魁梧，手里拿著個梳子，不斷地向腦后梳理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又黑又亮，金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猛的驚醒，原來又是做一場夢，她曾經無數次做了相同的夢，夢境一樣，夢中的這個男人，她從來沒見過。

金鳳睡不著了，伸手打開床頭柜上的臺燈，披衣坐起，屋子里靜悄悄的，身邊的女兒小瑞瑞正在熟睡，夢中還喊著“爸爸”。

金鳳心里一陣難過和怨恨，他怎么就這么狠心，離婚一年了，他一次都沒有看過女兒，真是狠心的人！回想起來，我和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地步，也是我的一念之差！為什么？二十年過去了，那個少年的影子總是在心頭揮之不去，準確的說，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心中的那個少年，也在不斷變化，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

十三歲那年，自己剛上初一，開學不到兩個月，覺得總是頭疼，時好時壞。

母親帶她去鄉里的衛生院看病，醫生邊給金鳳號脈邊搖頭，低聲的跟母親說，你女兒的脈搏怎么這么弱，幾乎都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

一連去了幾個醫院，大夫幾乎都是這么說，檢查不出什么病，也不敢給拿藥，總吃止痛藥也不行呀！

母親很是著急，四處打聽，哪里有醫術高，能看得透病的大夫。聽鄰居大嬸說，離家百十里地的鳳城縣，有個老大夫，看病看得特別好，專治疑難雜癥。

父母決定帶金鳳去看看，可是道太遠，金鳳的兩個弟弟還小，留在家也不放心，后來母親留在家照顧弟弟們，父親自己趕著小驢車，帶著她去看病。

足足走了一天，才到了鳳城縣，到縣城一打聽，還真有這么個老大夫，姓李。

可是天太晚了，人家大夫恐怕早就關門了，只能住一晚，明早再去看病。

父親和旅店的老板討價還價，最后商量兩塊錢住一晚，可店老板偷奸耍滑，說什么也不讓毛驢進店，非要進來，還得交三塊錢。

“兩個人才兩塊，一個牲口就要三塊，你這不純屬訛人嗎！”父親氣哼哼的分辨道。一賭氣趕著車，拉著金鳳離開旅店。

“鳳，咱們先吃點飯，再琢磨著住哪，一宿怎么著都好湊合。”父親在一家小飯鋪門前停好車，金鳳點點頭，下車牽著毛驢，頭還是一陣陣痛，肚子里“咕嚕嚕”直叫。

父親去飯鋪買了一碗燜餅，讓金鳳先吃，說自己不餓，先抽袋煙。

金鳳也是餓了，一碗燜餅，一不留神吃下去大半，趕緊停下，讓父親吃口。

“你吃吧，不夠咱再買。”父親吧嗒著旱煙說到。

“父親一向節儉，從來沒這么大方過，就在剛才，還和店老板討價還價呢。”金鳳心中暗想，偷偷的跟在父親身后。

只見父親進了飯鋪，環視了一下，看到一張桌，客人走了，桌上的碗里還有殘羹剩飯，迅速的走過去，把那些剩飯都折在一個碗里，看看旁邊的桌上還有點，一塊倒進去，湊了上尖一碗燜餅，臉上帶著得意的笑，端著碗走出飯鋪。

迎面看到金鳳，頓時覺得不好意思。“鳳，爸這可不是要飯，這是節約糧食，不寒磣，他們糟踐糧食，才寒磣呢，走，坐車上吃去。”

金鳳沒說話，心里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這件事，金鳳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是記憶尤新。

填飽肚子，父親讓金鳳坐好，趕著小驢車，慢慢的走著，天越來越黑，越來越冷，那驢剛才吃了點草料，這會兒還挺精神，“嘚嘚”的走著。

大概在縣城邊上，路旁不遠處，有一個大院子，亮著燈，還有人影晃動。

父親以為是大車店，拉著毛驢近前一看，原來是座廟，怎么出來進去這么多人呢？

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里大部分人都是外鄉的，都是找李大夫看病的，不舍得花錢住店，才在這里將就一晚。

父親安頓好毛驢，喂上草料，領著金鳳進了廟里的大殿。

說是廟，其實就是一間打通了的大房子。細一打聽，才知道這李大夫不僅醫術高，德行還非常好，這個廟，原來很破，也不知是什么廟，廟里的神像早就砸爛了，是李大夫花錢修好了這房子，專供來往的外鄉人，沒錢住店的百姓，休息，遮風擋雨是沒問題的。

廟里的人議論紛紛，還沒見到李大夫，就覺得這個人太善良了，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走了一天的路，金鳳依靠在父親身邊睡著了。隱約間，好像看到大殿里真的有一尊雕像，這雕像，是個胖胖的和尚，穩穩的坐在那，肥頭大耳，慈眉善目，正咧著嘴笑。

佛像的兩邊，還刻著一副對聯，這邊寫“心中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那邊刻著“笑口常開，笑世間可笑之人。”

金鳳不解，正然觀看，見佛像旁站著一個童子，這童子，長得眉清目秀，朱唇浩齒，手里拿著本書，面色白里透紅，兩只黑亮的眸子，正看這金鳳。

那眼睛，好像會說話一般，金鳳頓時覺得臉紅心跳，不敢看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歡喜。

猛然驚醒，原來是做了一場夢，父親依著墻，睡著了，其他人，大部分東倒西歪，鼾然入睡。

大殿里的燈還亮著，根本沒有什么佛像，可那童子的眼神，那面容，深深的刻在金鳳的腦子里。

第二天，人們早早的都起來，出了廟門，一路打聽著，直奔李大夫的診所，父親趕著小驢車，也夾雜在人群中。

大概走了一個小時，不知是誰喊：“前面就是李大夫診所！”

大家紛紛跑過去，確大吃一驚！只見李大夫門前，挽聯高掛，仔細一問，才知道，這李大夫就在昨晚，無疾而終！

這事太突然了，白天還給人看病，吃過晚飯，說心里不好受，一會兒的功夫，人就完了！享年八十二歲。

李家人痛不欲生，前來看病的人們也紛紛落淚，真是太可惜了，上哪里再找這樣的好大夫！

無奈，父親趕著驢車，帶著金鳳回家了。病沒看成，連這驢走路的速度都慢了，大半夜了，才到家。

母親聽父親講述著經過，唉聲嘆氣，怎么會這么巧呢？這事真怪了！

金鳳沒有想那么多，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發現自己的頭不疼了，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頭再也沒疼過。

父母挺高興，金鳳的病不治而愈，確也是件奇事！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好容易盼著開學了。她特別興奮，終于又能和同學們在一起學習了。可當她高高興興來到學校的時候，卻突然有了一絲失落感。

新入學的同學她不認識，原來一個班的同學，都升入新的年級。她覺得有點孤單，別的同學都是三個一群，兩個一伙，說說笑笑，只有她，一個人，背著書包默默地往校園里走。

忽然，她發現在同學們中有個小男孩，和她一樣，默默地走著，和誰也不說話，仔細一看，他手里拿著一本書，邊走邊看。

“同學們，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咱們班小升初的第一名，黃啟明同學，黃啟明起立，讓大家認識一下。”班主任李老師和大家介紹著。隨著李老師手指的方向，站起來一個男同學。

“是他！”金鳳差點喊出聲，原來他竟然和我分到一個班。正是那個小男孩，只見他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很害羞的低著頭。

“黃啟明同學，和大家打個招呼，說兩句，”“同學們，我叫黃啟明，很高興能和大家在一起學習。”黃啟明怯生生地講了兩句。說話的時候頭微微地抬起。

好清秀的臉！金鳳心里暗暗說道，突然間，她覺得，那張臉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可一時

又想不起來。她的目光，好像是定住了，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張臉。同學和老師在說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到。教室想起了掌聲，她才忽然清醒過來，看到同學們沒有人注意她，羞羞的回過頭來。

星期四下午，是開學后的第一節體育課，同學們在老師的帶領下高高興興的來到操場。金鳳瞟了一眼黃啟明，見他走在最后，腳步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幾乎是和黃啟明一前一后地走。

“金鳳，快點走，”同學李玲朝著她擺擺手，看到黃啟明也在后面，笑著說：“呵呵，后面還有人呢，這學習好的都不愛上體育課吧，”黃啟明微微一笑，依舊慢慢的走著，“你這人還誰都管，”看到李玲和黃啟明說話，金鳳的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這節體育課，練習立定跳遠，“黃啟明同學，你先跳，給大家做個示范，”王老師朝黃啟明招了招手。只見黃啟明不慌不忙地站好，向前輕輕一躍，哈哈，還不到一米遠。“黃啟明，你這樣可不行，還不及格呢，一個優秀的同學，要體美勞全面發展，光學習好可不行，要多加鍛煉。”王老師說完，又示意金鳳做好準備。

金鳳站在起跳線邊上，身體微微前傾，奮力一躍，心想，“黃啟明，我一個女生都能跳出好成績，你一定行！”誰知用力太猛，腳沒站穩，重重的摔在地上，腿向后彎折，金鳳只覺得膝蓋異常疼痛，老師趕緊把她扶起來，李玲也跑過來幫忙。同學們偷偷地笑，唯獨黃啟明沒笑，擔心的看著金鳳，金鳳也下意識的看了黃啟明一眼，二目相對，金鳳忽然間覺得，那雙眼睛里，充滿了關懷，像親人一般。

轉眼間半學期過去了，該期末考試了，考完試放寒假，同學們早就盼著這一天，別管成績考得怎么樣，終于能痛痛快快的玩幾天了。

連著下了一個星期的雪斷斷續續，鄉村的小路上，被行人踩的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李玲和金鳳互相扶著慢慢地走，舊棉鞋的底子已經磨平了，踩在冰雪的道上特滑，新棉鞋媽媽已經做好了，只等著過年穿。

突然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一只小老鼠，在雪地上凍得瑟瑟發抖。“多可憐呀，咱們把它帶回家喂點食，”李玲提議。“好，怎么帶她走呢，”金鳳附和著。“我書包里有手絹，把它包起來。”“這個辦法挺好。”小老鼠嚇得東躲XZ，無奈到處都是雪，找不到洞穴，最后還是李玲用手帕捂住了它。小老鼠在手絹里縮成一團，“別怕，我們是來救你的。”

兩個人好像做了件大好事，高高興興，顧不得天冷路滑。快到家了，李玲停住腳步。“金鳳，小老鼠還是你帶回家養吧，我怕我媽會和我急，她肯定不讓養。”“行，我把它帶回家吧。”金鳳小心翼翼的接過小老鼠。

“金鳳，放學了，考得怎么樣？你手里拿的什么？”金鳳媽媽一邊撿著花生，瞧了一眼金鳳。“是，是老鼠，我和李玲在路上撿的，看它凍得可憐，帶回來喂它點食。”“你滿世界問問，誰們家養耗子！你一個閨女家家，到年就十五了，怎么什么事都不懂，李玲怎不拿她們家養呢！”金鳳媽一頓的數落，金鳳不知所措，她從小就十分聽話，也聽慣了爸媽的夸獎，今天是頭一次挨批評，覺得委屈，她以為媽媽會夸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爸在一旁嗤嗤的笑，“快，聽你媽的，把耗子扔了。”金鳳無奈，跑到院子里，輕輕的松開手娟，小老鼠一溜煙跑沒影了。“還扔了，摔死！”媽媽在屋里吼道！金鳳看著一向慈祥的媽媽，今天看起來那么兇惡。

春節，是每個孩子都盼望的。因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吃上魚、肉、還有香噴噴的白米飯。對于金鳳和她弟弟們來說，還有一個盼望，就是每年春節，在BJ的老姨會在春節給她們寄來一大箱糖果糕點。她父親跑了十幾路，終于把她們盼望的包裹拿回來了。母親會按照慣例，把糖果糕點的二分之一拿出來，平均分成三份，金鳳和兩個弟弟每人一份，剩下的二分之一母親會把它藏到連老鼠都找不到的地方，留著正月十五拿出來吃，為的是從初一到十五這段時間，孩子們會向來拜年的親戚說，“謝謝您，別給我們壓歲錢，我家有好多好吃的呢。”

盼完了春節，又盼正月十五，雖然沒有燈籠，沒有煙花，浩瀚的天空中會有一輪圓圓的滿月如期而至，月光下，孩子們把早已準備好的柴草點燃，熊熊的火焰襯著朦朦月色，像童話般的世界展現出來，孩子們會歡快的跳著唱著，大人們則是不住聲的喊著，一定要把火弄滅！

正月二十，還有兩天就要開學了，玩兒了一個假期的孩子，才想起寒假作業剛寫了一半，趕緊匆匆忙忙胡亂的寫。金鳳早早的把作業都做完了，這幾天，就會有好幾個平時都不和她在一起玩的同學找她來寫作業，主要是抄她的。金鳳看著他們急匆匆抄作業的樣子，很是奇怪，難道玩的誘惑力真的那么大？她現在唯一做的事，就是偷偷藏起一些糖果，放到書包里，只等著開學。

金鳳早早的來到學校，教室里剛來了兩三個學生，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地把糖果放到黃啟明的書桌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她瞞著弟弟們，連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她知道，這些糖果只有在大城市才有，農村根本買不到，斷定黃啟明也從來沒有吃過。她只想把自己享受美食的這份快樂分享給他。

黃啟明來了，他習慣的把重重的書包塞進書桌里，沒有發現糖果。“同學們，咱們把座位調一下，男女同學一桌。”老師這么做的目的很顯然，因為那時的男女同學幾乎都不說話，自然就會集中精神聽講了。

原來和金鳳同桌的李玲調到金鳳后面的一排，和黃啟明同桌，金鳳的同桌，是班里最調皮的一個男同學，金鳳從心里不喜歡他，更讓她難過的事，李玲和黃啟明一桌！她多希望和他一桌的不是李玲，是自己，真的和黃啟明一桌，她又怕，不敢近距離的接觸他，隔著一桌，時不時地看他一眼，心里會很踏實。

下課了，黃啟明拿出書包，在翻找著什么，好像沒找到，低頭看了一下書桌里，“他可能發現了糖果！”金鳳的心撲通通直跳。果然，黃啟明把糖果拿出來，放到課桌上，一臉的茫然。“這是金鳳的糖果！”眼尖的李玲一眼認了出來。黃啟明看了一眼李玲，似乎懷疑她的話。“我春節的時候去她家吃過，這是她二姨從BJ寄過來的，咱家的小賣部可沒有賣的，去鎮里的合作社都買不到，這是奶油的，這是水果的，這個叫巧克力，還有這個，叫、叫薩赤馬。”金鳳狠狠的瞪了李玲一眼，嫌她愛多說話。正遇到黃啟明的目光，目光中包含著溫和，感激，還有一點不好意思。金鳳頓時羞的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