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難想象金發碧眼的已過知天命年紀的美國人Michelle，把她鐘愛的水墨畫掛在辦公室的墻上之后轉身對我說，這幅畫可以叫做春江花月夜。然后她告訴我自己最喜歡的兩句詩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Michelle說這是幾十年前的Michelle在中國留學時候就非常喜歡的詩句。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收藏水墨畫，而幾十年后，她是中美貿易相關的訴訟專家，而她鐘愛的幾幅，便自然出現在這間曼哈頓律所高級合伙人辦公室的墻面上。

“這里的‘望相似’也作‘只相似’，意思是一樣的?！边@位酷愛中國文化的美國老太太，留著干凈利落的短發，穿著飽和度很高的職業套裝，帶著珠光寶氣的珍珠項鏈，認真地說。實話說《春江花月夜》這篇高考考點詩文，我十八歲那年交了高考語文卷子后就再也沒想起過，多數是因為那時年少，不識愁滋味，當然讀不懂也記不住它。

Michelle的人生經歷和閱歷豐富到讓我不能想象，像是小時候課文里出現的名人詞匯的背景簡介。她是在上海出生和長大的美國人，在美國讀大學，后來又回中國的大學進修，屬于中國最早的那幾屆外國留學生；中文和英文都是他的母語，連文言文也不在話下。她在學校念法學院的時候學術做得很好，差一點兒就做了法學教授，后來發現志不在此，于是開始做爭議解決，也是最早做中美貿易相關爭議解決的商業律師之一。她在我們所的好幾十年間，曾經在很多辦公室辦公，涉足很多國家的法域，組建了我們所每個幾乎法域的辦公室的爭議解決律師團隊，是當之無愧的元老合伙人。

與Dianna的業務領域不同，Michelle是做訴訟的合伙人，她強勢又專橫，需要壓倒性的話語權，我是說當她面對對方律師的時候，或是正在說服自己客戶的時候。另一件事也與Dianna不同，就是Michelle十年前離婚，目前單身。或許是因為性格不合，或許是價值觀不同之類的，Michelle和前夫分道揚鑣后就再也沒聯系過。不知道為什么，有人說Michelle在所里的角色是“大魔王”，反面角色；一般反面角色出場的時候，觀眾喜歡看大魔王必有軟肋，然后這些軟肋會被攻擊，最后大魔王會被戰勝。很多人認為是她的職業毀了她的婚姻，因為Michelle會很強勢會很據理力爭，人們對她的印象就是這樣，自然映射到對她的婚姻生活的猜測中去，然而當人們對一個人產生某種固定的刻板印象時，往往不是被評價的人刻板，而是“人們”的印象太刻板，不知變通。Michelle結束婚姻這件事情本身對她來說并非一個錯誤，既然不是錯誤就不應“歸咎”于誰，離婚的女人不是失敗的女人。Michelle就是一位離過婚的成功的女人。而且，Michelle不是什么大魔王，如果真是要安排什么角色設定的話，她一定會做主角。

離婚后她長租了紐約最貴公寓樓的一間，在第30層，站在公寓里，透過大落地窗俯瞰，另一側則是帝國大廈上耀眼的彩燈，點亮每一天的夜空，另一側中央公園就像巨幅的綠色地毯向遠處鋪開，還有出現在遠方地平線上的大西洋，以及哈德遜河柔和的曲線?；橐鰧λ齺碚f是體驗過、感受過、評估后發現不太適合自己的東西，她果斷放棄，明白當下的生活是自己想要追求的美妙人生。

對于曾經的婚姻，Michelle不愿多講，因為可能也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吧，比起更喜歡時間自由的工作、周末去公園遛狗、晚上去酒吧喝酒、每天健身房跑步、在自己的公寓辦節日Party和各種“律師品酒會”或者是經常參加各種社交活動半夜才回家，等等，所謂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她在五十和六十之間，萬物在周而復始的規律性變化，她已經什么都能接受。這樣從容淡定的人生，反而是我們這樣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羨慕著又可望而不可即的狀態；那么別人的評價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其實都無所謂什么了。

我還很欣賞Michelle的浪漫和幽默，所謂生活情趣，有些人是天生的。Michelle看到事情的第一反應多是幽默的調侃，用她仿佛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化解別人的緊張焦慮或者是自己的尷尬境地；至于浪漫的情懷，提到“春江花月夜”，她便可以從春、江、花、月、夜這幾個關鍵詞分別入手，一個個分析著告訴你這些詩情畫意的流轉是如何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在她的語言的感染下，你會覺得月夜、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沙、扁舟、高樓、鏡臺、砧石、鴻雁、游子，甚至其他詩句中的風花、暖陽、山河、雪月等等事物和意境，從此不再是單薄的字，而全部幻化成你身體的一部分，每一個都回購期你對某些人生經歷的豐富回憶。

有人說耳順的另一種理解方法是《說文》中提到：“理也，損百川”，即河川流通順暢了以后，才看得天下美景。我猜Michelle肯定會讀懂這句。正所謂，順之而后，始見天理，始著條理。詩畫中的美景是用眼睛看的，而人心亦是一幅美景，卻不能眼觀，于是要用耳朵來傾聽，所謂弦外之音，說的正是用耳朵聽出潛藏的聲音。Michelle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也不是所有支持她的人都會永遠支持她，這時候她往往會用自嘲的方式給自己解圍；Michelle在職場上察言觀色的功夫了得，而且各種場合她都魚如得水，各種知識和技能她都可以融會貫通。這也是我想要寫Michelle的重要原因之一吧。Michelle是我職業生涯中的導師，她曾經幫我克服工作中遇到的心理壓力。那是我入職不到一年的時候，我的頂頭上司常常因為我的工作成果很好甚至常常好到超出她的預期而阻止我和高級合伙人直接接觸。原因很簡單，我做的太好她會有危機感，但是自己被我取代。職場經驗不太豐富的我在上司手下很受氣，往往工作成果是上司的，而日常工作的各種鍋都是我來背的。

忍了幾個月后我沖動之下找管理合伙人辭職。我感激當時有Michelle在并成功地阻止了我。Michelle說她在這家律所工作幾十年了，只見過嫉妒別人的人離開，沒見過被嫉妒的人主動離開。她還是主辦律師的時候，有同事看不慣她，于是惡語相向，否定她的能力，說她肯定會被開除，而她并沒放在心上，一直在用業務能力和工作成果說話，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特別是律所里人人都是聰明人，最終傷害她的人早已離開了這家律所，而她一直都在這里，幾乎沒有人可以撼動她的地位。不能否認的是，Michelle的話句句戳在我的心窩上，她仿佛知道我正在經歷什么，理解我的全部想法，并且她的每個表情都充滿真誠，同時還能提供給我一套完美的解決問題的方案，讓我明白自己當下沖動的決定為什么很沖動。

我很幸運和Michelle共事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