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刑的溫度
- 劉仁文
- 8字
- 2020-01-03 17:56:27
第一編 理想與現實
寬恕
寬恕,或者寬容,對于國家來說,是一種“政治上的睿智”。一部人類社會的歷史,總的來說就是國家不斷走向寬容的歷史。
康德把寬容看成是人類“永久的和平”的保證,而考夫曼(Arthur Kaufmann)更指出:“寬容在今日世界,乃至于明日世界是一個人類的命運問題甚至存活問題?!?/p>
南非的圖圖大主教寫過一本著名的小冊子《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No Future without Forgiveness),講述了他擔任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主席期間,如何引領南非人民在揭露昔日種族歧視暴行的同時,又與那些愿意懺悔者達成和解的經過。今天我們都知道正是這場療救祖國的運動挽救了新南非,但看過該書,才知道和解是多么不易。不要說受害人克制“復仇心切”的心理需要做多少工作,就是加害人要做出真誠懺悔又談何容易。在那曠日持久的和解過程中,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成員們充當的不僅是“洗碗機”,更是“吸塵器”,把所見所聞的痛苦和創傷吸入自身,致使他們都成了“受傷的療傷人”。正如圖圖所說:“我自身的疾患似乎生動地證明了,讓創傷的人們康復,其代價是何等沉重。”
盡管德里達主張,最高境界的寬恕應是寬恕那不可寬恕者,“如果只寬恕那可寬恕者,就沒有真正去寬恕”,但毫無疑問的是,如果被寬恕者能夠真誠悔過,那就給和解創造了好的條件。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日本學者西田幾多郎(Kitaro Nishida)指出:“罪惡是令人憎惡的,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悔罪更美的了?!币舱虼耍瑘D圖主教認為,不僅是寬恕者,而且還有道歉者,他們都是堅強而非軟弱的人。
寬恕需要堅強,這一點都不錯。南非前總統曼德拉就說過:“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實仍在獄中?!笨梢韵胂螅吕瓕ΨN族歧視者的憤恨有多強烈,如果不是用堅強的理性去壓住心中的怒火,那么他當上總統后很可能給這個國家帶來災難,最終也可能毀滅自己。所以,寬恕也是一種自我拯救,它可以將一個人從往昔災難的陰影中拯救出來,與無情的歷史和解。
《悲慘世界》中的主人公冉·阿讓在偷走米里哀主教的銀器后被警察抓獲,但主教大人善意的謊言使冉·阿讓幸免牢獄之災。米里哀主教的這一寬恕令冉·阿讓十分感動,從此洗心革面,后來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直至當上市長。按照解構大師德里達的觀點,米里哀主教的寬恕應視為一種善良的對法律的背信。所以,保羅·利科(Paul Ricoeur)認為,寬恕“不僅是一種超法律價值,還是一種超倫理價值”。
不過,寬恕與法律也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拉德布魯赫(Gustav Radbruch)就把寬恕看成是與赦免相關的一個概念,指出“赦免使與法律無關的價值領域兀立于法律世界的中央,比如宗教的慈悲價值、倫理的寬恕價值”。
寬恕之所以為人類社會所必需,是因為人人都難免有過錯?!妒ソ洝防镉幸粋€故事,法利賽人把一個通奸的女子帶到耶穌面前,準備將這女子用亂石砸死。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沒有過罪過,就朝她扔石頭吧。然后,法利賽人羞愧地一個個走了。
我們之所以提倡寬恕,是因為被寬恕的人也是人生的不幸者。圣伯夫(Charles Augustin Sainte-Beuve)曾言:“假如我們可以洞察所有人的內心,那么人世間又有誰是不可同情的呢?”
一個人自己可以寬恕自己嗎?可以的。黑格爾和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都是把自己作為他者來寬恕的,如果自己不寬恕自己,自我構成的過程就會停止。當然,寬恕自己的前提是能夠嚴于解剖自己。
一個人可以代替他人去寬恕人嗎?德里達有過這方面的困惑:“寬恕時有背叛他人的危險。”但他馬上又解開了這個困惑,“我應該為了公正去請求寬恕”。更何況寬恕那些真誠悔罪的人,想必天堂里的死者也是會同意的。
寬恕有個人美德的因素,更有社會文化的因素。2000年4月,四名中國青年在南京市金陵御花園,殺害了中德合資企業外方副總經理普方一家四口,被我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然而,這個判決,卻遭到來自死者家屬和德國政府的異議,他們請求中國法庭免罪犯一死。就連與此事無關的葡萄牙、法國、瑞典等國政府,也與德國政府一起聯名向中國政府提出這一請求。當時聽說此消息,自己竟難以置信。但就在前不久,我又親耳所聞一個類似的故事:一位中國留學生在歐洲殺死了自己的挪威籍女友,然后回到北京,被警方抓獲,結果挪威受害方居然向我這個中國刑法專家請教,怎樣才能救該男子一命?當我告訴對方被害人家屬的意見很重要時,他們馬上說,他們不希望判他死刑。
類似的例子在中國也有。2008年,河北青年宋某因債務糾紛刺死馬某,馬某的母親在傷心之余,卻想到“槍斃他又有什么用呢?他頂命我兒子也活不過來了……救他當行好了吧”,結果法官采納了她的求情,免對方一死。我當時發表文章稱這位母親為“偉大的母親”,并援引紀伯倫的話來贊揚她:“偉大的人都有兩顆心,一顆在流血,一顆在寬容。”
當然,寬恕,或者寬容,并非無原則,更不是要縱容。伏爾泰在《論寬容》(Traité sur la tolérance)中早就指出:“雖然在《舊約》中有許多表示寬容的例子,但是也有嚴厲的事例和律法?!本瓦B倡導“無條件寬恕”的德里達也承認:寬恕問題總是關乎有限的存在,即使是無條件的寬恕,其本質也應該是有限的,是“只此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