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戲臺是慢慢倒塌的，像一個醉漢，搖晃了半天，等臺上所有人都到了臺下，臺下的人退出幾十步遠，它才散了架，趴到了地上。

那時天上只剩半個月亮了。

餛飩攤的熱氣裊裊地往上冒。

人們終于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呼啦一下涌了過去。

土豆也吃驚地張著嘴。

小蔥拉拉她的手，她眼睛里的火苗不見了，唇角掛著笑，分明是做了什么惡作劇以后的那種調皮和得意。

土豆看著她，小蔥調皮地沖她吐舌頭。

“是……你？”土豆的眼睛問。

小蔥點頭。

土豆笑了，她笑是因為她猜到了。誰讓他們欺負你呢，她在心里說。

“土豆，謝謝你不怕我?！?/p>

“我為什么要怕你？”

“我是這口塘里的水鬼。”

土豆眨眨眼睛：“我早猜到了呀?！?/p>

“那你為什么不害怕？”

“為什么要害怕？”

“因為人人都怕我?！?/p>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是好水鬼?！?/p>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好的？”

“因為你本來就是好的?！?/p>

“土豆，其實那天晚上我是故意讓你看到的。除了你，以前我還沒有讓誰看見過。這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了?！?/p>

“……”

她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其實說得很費勁，土豆聽不見，要看小蔥的口型，而小蔥得從土豆含混不清的發音里猜測意思。

小蔥告訴土豆，水塘很快就會被泥土填平，她不得不離開南霞村了。

土豆問她要去哪里。

小蔥說還不知道呢，反正一定是有水的地方。

土豆問以后還一塊兒看戲嗎？

小蔥說也許不能了……

她們一直說到土豆媽媽往老楊柳樹走來，土豆不肯下樹，小蔥往她兩只耳朵眼兒里各吹了一口氣后，就從樹上飛到了水塘中央，她站在水面上，回頭對土豆不停地笑，慢慢地隱在了夜色里。

土豆搓著又癢又熱的耳朵回了家，這晚她睡得特別沉。醒過來，她就往水塘跑，幾輛拖拉機正往塘里倒泥土。

填水塘的事情當然不會因為七歲的土豆張著手臂大喊大叫就停下，她在泥土里滾得像只泥猴，滿臉的鼻涕和眼淚，被媽媽扯著耳皮子拖回去。

不用兩天工夫，水塘填平了，連老楊柳樹也連根拔了。

土豆哭了幾天，兩只耳朵一直癢著……

后來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月光下，小蔥在戲臺上唱，臺下就土豆一個觀眾，看著，看著，就有什么東西鉆進她的耳朵眼兒里，是什么呢，那么陌生，又那么奇妙，令她的耳朵快樂得顫抖，啊，是聲音，是小蔥唱戲的聲音鉆進她耳朵里了，她聽見了。

土豆真的聽見了，這真是一個奇跡，她從睡夢里醒來，雙耳里灌滿各種聲音，她就這樣不可思議地走出了那個寂靜的世界……

第二年正月，戲臺搭在了被泥土填平的水塘上。

土豆沒有老楊柳樹可以坐了，她坐在餛飩攤的板凳上，口袋里裝著兩碗餛飩的錢，在鑼鼓嗩吶和咿咿呀呀的聲音里，等著小蔥來和她一起吃。

小蔥沒有來。

土豆便耐心等著，一年一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