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登鸛咬唇思榷著,即便是蕓兒知曉了,可我卻是萬萬不可從自己口中將事情說出來,亦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只是用話在詐我。
思及此,一雙彎彎的笑眼覷了向茹蕓,做出一副誠然貌:“夫君當真是不清楚良人所言何事?”
向茹蕓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微瞇,細細打量了向登鸛,向登鸛只覺如芒在背,面上卻是擠時間緩緩而逝,日影漸漸西斜,金艷艷的赤金晚霞透過牖戶,將瑩白的理石地面以及瑩白理石地面上青光點點的碎茬一齊耀上了淺淡的金紅色。
向登鸛撿完了身側的碎片碎茬,將櫸木托盤向前推著,一壁又就著勁向前爬了幾步,一點點的拾著瓷茬,趴在地上,又微微拱起的背,從側里看像是條受了委屈的老狗。
右手食指已經疼到麻木,流下來的血跡儼然凝固干涸,在手指上刺目的掛著,如同鬼魅流下的血淚,幾點精光閃爍的青瓷茬兒,泛出的瑩瑩光澤于紅白相間的手指之上更加晃眼。
向茹蕓微微的鼾聲斷續不停,中間偶還夾了幾聲嚶嚀,赤紅的晚霞將她面龐耀得如同一方上好的赭色瓷器,明麗而細膩。
數盞茶的時間過去,向登鸛只覺得腰膝酸軟,渾身乏力,額頭面上的汗水顆顆都似黃豆般瑩瑩灼灼,在額頂之上搖搖欲墜,少頃后,終是承受不住,遽然成片的淌了下來,漸漸的愈凝愈多匯聚成流兒,滴滴答答將領口濡濕了大片,領口清淺的竹青色,也被濡成了濃烈的綠沉色。
向登鸛半跪著,抬起手背,胡亂將淌成流兒的汗水拂了幾下,手背上堪堪沾滿了幾道水跡,于手背上灼灼的銀光閃閃。
也不知過了許久,露出在外的瑩白地面上,泛著青光的碎茬漸漸的就看不到了,累得半死的向登鸛想立馬就停下來,可覷了眼睡在榻上的向茹蕓,也不知道她是睡熟了與否。
向茹蕓陰鷙、狡詐、無常若斯,讓人捉摸不定,向登鸛是真真被她嚇破了膽,饒是拾瓷茬不甚凄苦,可若是現下里就停將下來,到底心下還是揣了忐忑的。
胸口沉沉的發悶,可現下這一刻卻是連重重長出一口氣的力量都好似沒有了,饒是又也不敢了,萬一向茹蕓真的是睡熟了,在給她驚覺過來,自己又要有得受了。
向登鸛閉緊雙唇闊口,近乎無聲的從鼻孔里出來一口氣,只是又將身子伏得更低,眼光朝著案頭下面的空地掃去。
一個大塊略圓的青瓷碎片,在被微淡的黑影籠了的案頭底下,瑩瑩閃著光,向登鸛一怔,就忽而地覺得,這塊碎片像了暗夜里一只餓極了的雪狼的明晃晃的眼珠子,生生嚇得向登鸛頭皮發麻,渾身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
眼前更是一忽兒的發黑,順勢便就趴到了地上,一張此刻怎么也談不上俊朗的臉上,堪堪的貼服了冰涼的地面之上。
已是暮秋時晚,地面上的冰涼深入骨髓,也不知道是趴了多久,向登鸛只是覺得渾身冰冷的寒,鼻翼兩側癢癢的發緊,有欲要打噴嚏的狀態。
打噴嚏向登鸛怎敢,饒是鼻孔癢得受不住,可他還尚存一絲理智,將頭偏到一側,用沒有被扎壞,卻是已累到麻木的左手盡力地揉搓鼻翼,饒是此般力度,都已經使他整個胳膊不堪重負了,抖抖晃晃的打著戰栗。
可這并不曾起到什么作用,著實還是沒忍得住:“阿嚏!”的一聲,打出了噴嚏來。
開了這個口子出來,于身心兩方面噴嚏之聲繼而的便是連發的停之不下來了,堪堪的連了數聲“阿嚏,阿嚏,阿嚏”的打了幾個好大的噴嚏出來。
情知道這么大的聲音,吵到了向茹蕓的歇息,她定定然是會不滿意了的,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了,想站將起來,卻是身子發軟。
向茹蕓凝眸,斜刺著眼睛堪堪將他瞧了,見他一個七尺余高的漢子,竟是直挺挺趴在地面之上,失了形容,不由得惱羞成怒,脫口暴喝道:“姓柳的,枉你還是個帶把兒的,給老娘我站起來。”
一聲姓柳的,將向登鸛聽得頭皮倏就炸了開來,好似又回到了那個饑寒交.迫,一次次落地金榜之時日,餓著肚子滿街轉悠的光景。
只有活于向府,我才有功名可言,作為一個落魄秀才,自己家傳的這個姓氏對自己只是一份寓意、一份念想,可并不值分文銀兩,只有姓向,也唯有姓向,才是自己唯一正確的歸宿。
向登鸛撐著胳膊,堪堪的將身子站了起來,一躬身,眼前又是一片發黑,保持著這個站姿,捂住頭緩了半晌,方道:“娘子,為夫的罪過,將您于睡夢中吵醒。”
向茹蕓并不曾理會,只是吩咐道:“坐下說話。”
向登鸛一個愣怔,沒聽錯吧,還讓我坐下說話!
一瞬時的有一個死囚如臨大赦之感,兀自坐于了羅漢榻一方的小杌子上,緩過了神色,才又感到手指尖上鉆心的刺痛。
覷了向茹蕓的臉色,見面上還算緩和,遂才舉了手指,苦著臉盯盯瞧了半晌,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彎彎的一雙眼睛里盈滿了薄薄水霧。
向茹蕓瞧了手指上那刺目的泛著點點青光的瓷茬,睨了向登鸛:“喚大夫?”
向登鸛連連擺手,這番端的若是被大夫瞧了,難保不從中查出幾分端倪來,說不好還會將自己跪地拾了好大功夫碎片的原委連根的端出來,傳出去,我向登鸛定定的是抬不起頭來了,遂就連聲道:“那可不曾,那可不曾。”
遂就覷了向茹蕓,巧聲道:“只是喚個丫鬟來。”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左手指了右手食指的青瓷碎茬:“只是將這幾個碎茬撥出去可就是得了。”
覷了向茹蕓,復又低頭嘆笑道:“只是你夫君我最是不敢拔弄自己手的。”
向茹蕓鼻中發出輕微的一哼,旋即喚了木玢帶了藥匣進來,又吩庖人去制紅棗桂圓滾水來。
木玢將向登鸛手指上的幾個瓷茬用長把鑷子取出,向登鸛咧著嘴,卻是不敢叫出聲來。
木玢細瞧了手指上的瓷茬是不曾有了,遂就又敷了藥,包了白紗。
不刻后,小丫鬟將滾滾的紅棗桂圓水盛了來,放于羅漢榻的小幾上涼著,向茹蕓靜靜的觀著碗盞,裊裊的熱氣低緩緩,噗散散朝四處飄著,氤氳出滿室的甜。
向茹蕓瞧著碗盞,向登鸛就靜怯怯的瞧了向茹蕓,這刻若是進來個第三人,還端端看不明白這份形容是何寓意呢。
待到碗盞里的熱氣漸漸的不散了,向茹蕓方轉眸看了向登鸛,帶了三分戲謔,道:“喝些吧,都見紅了。”
向登鸛出了那許多的汗,又連連的受了幾次驚,不見水還則罷了,見了水真真的是頓覺喉頭干了大半截,抬眼瞧了向茹蕓,一時間還有些不敢相信,娘子命人煮的這份滾水,原竟是給我煮的。
堪堪的從小杌子上站起,移步至羅漢榻前,臉色饒是有些許的蒼白,可畢竟還是一雙笑眼彎彎,端起碗盞來,一揚脖,“咕咚咚”喝去了大半下,溫熱甜潤的下了肚子,登時間整個人就又恢復了幾分神色。
旋即又將余下的小半盞也喝掉了,將碗盞放回小幾之上,覷了向茹蕓,唇角蘊了笑,坐回小杌子上,一時間看起來乖乖的像個未滿髫年的孩子。
向茹蕓覷眼瞧了他,唇角似笑非笑的向上牽動了下,緩聲道:“夫君那,你可知你錯在了哪里?”
抬眼瞧了下向茹蕓的眸光,狹長的鳳眼里有精光閃爍,向登鸛頓覺脊背發寒,難不成是我的這點小心思被蕓兒發現了?
暮色向晚,夕陽褪卻了最后的余溫,整間內室漸漸暗淡了下去,似蒙上了一層清透的緇色的薄紗。
出來一副笑嘻嘻的端的,渾身異樣之感,坐在小杌子上忍不住扭捏起來,口中還是連連道:“當真不知良人所言為何!”
向茹蕓輕聲一個哼笑,白嫩的手一下下叩著紫檀木鏤空刻花小幾,一字一頓緩緩道:“這看來呢,我向茹蕓若是不將真相說出來,你向登鸛就勢必要同我隱瞞到底嘍。”
向登鸛心下冒出更多的怔怔然,心下泛出多少的不安,面上卻是擠滿了相等量的諂笑,卻是再不知要作何言語了。
向茹蕓覷著他道:“賞秋大會那日,你可當真是生了痢疾?”
向登鸛眼波流轉,狡黠而又略帶精力的光芒掩于一雙彎彎的笑眼之下,懇切道:“良人,那日里你夫君我是個什么端的,你是真切看在眼里的呢。”
眼神深深,似回憶于那日的形容:“鸛那個時候可是痛得濡了一頭的汗珠子那。”
向茹蕓口氣一沉:“別演了,就剛剛你還流了一腦門子的汗呢。”狠狠白他一眼:“饒是交.媾之時,你也是常常是一脊背的汗。”
向登鸛一聽將交.媾之事就這么明明的講出了口,饒是他一個大男人都覺得羞愧,可見向茹蕓貌如常狀,不禁暗暗捏了把冷汗,口中連道:“鸛是喜出汗。”
向茹蕓道:“鸛兒,來蕓兒這里坐,蕓兒讓你消消汗。”浮上了一臉的巧笑,看了卻并沒有使人覺得暖心,反倒是打心底里生出森森寒意。
向登鸛只感湊過去了定然是不會有什么好事,但卻又不得不奉命上前,慣常般的將半個臀部蹭搭了羅漢榻的半個邊兒,懵懂懂地又掛了一臉的諂笑。
向茹蕓湊到他的耳邊,吐氣如空谷幽蘭,吹得向登鸛耳畔臉龐絲絲麻麻的癢,想撓又是不舍,怕這種感覺偏生的飛走了。
向茹蕓聲音悄悄,道:“那日的賞秋大會,你裝作痢疾,佇立在大門當口,目視著我們的馬車隊行離了開去,就匆匆一路小跑去了倚霜齋。”
向茹蕓一張嫩粉薄唇就距他耳畔不及半寸,句句話都通過他的耳鼓最深處,傳到了心底,聞及了此般,向登鸛恍惚了,儼然是失了神,腦袋嗡嗡作響。
向茹蕓覷眼瞧了他,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接著還原:“沒猜錯的話,到了倚霜齋,你就同我那二妹,你的二小姨,向茹雪舉斛相慶了。”
向登鸛屏著呼吸,只怕現下自己饒是一口氣呼錯了,都會招來滅頂之災,明明是自己眼看著馬車行得遠了,這怎么講出來就如同親眼所見般的端的,這到底是為著什么?
向茹蕓唇角弧度上牽,眼中是絲絲冷冽:“我的好夫君,你可是還有什么要說的?”
事實毫厘不差,完美呈現,饒是巧舌如簧如向登鸛,也是無法在辯解了半分,冷汗涔涔而下,只覺整個人被縱向剖開,半分尊嚴也無。
木漲的腦袋里還存了一絲欲要砌詞強辯的心,卻只是空張著口,一個音都發不出了,只好將頭垂下,不在言語半分。
時光無聲流,闃寂的沉默之下,唯銅壺滴漏答答作響,受水壺里的水位微不可查的一點點上漲,終是將下一個立箭淹沒。
向茹蕓唇角牽出個向上的弧度,眼中是絲絲的冷冽,素白柔嫩的小手一勾,將坐于身側向登鸛的下頜勾起。一字一頓道:“鸛兒,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這般清楚的嗎?”
向登鸛聞言半晌,才將一顆沉重如灌了鉛的頭一點點抬了起來,不錯眼珠的盯了向茹蕓看,現下他根本無法在意結果了,只迫切想知道向茹蕓是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