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蘭苑外室門打開,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吱呦”一聲,鄭逢時聽得是有人出來了,便就一個高躥起來,饒是于此處等待了也就一盞茶的時光,卻是感覺有一個世紀般漫長。
木琳哈哈笑了:“逢時哥,你這是咋啦,踩到貓尾巴啦?”
鄭逢時這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了,抬起一雙粗大黝黑的手掌來回輕撫了后腦勺,嘿嘿兩聲笑:“那個,那個。”
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什么來,終還是問出口來:“那個三姐兒,她怎么了?”
木琳只作對他的窘態(tài)不曾聞,道:“小姐她沒事,大夫給開了三天的湯藥。”言語著邊就從袖口里仔細掏出那一張折疊得板正的藥方來:“這是大夫給小姐開的藥方,你騎馬去鎮(zhèn)上的藥鋪抓些藥來。”
鄭逢時將藥方接過,重重頷首:“我明白了。”
木琳朝前行將而去,邊就道:“我得給三姐兒打熱水來喝,大夫囑咐讓多喝熱水。”復又回首:“對了逢時哥,要按三副藥的量來抓。”
鄭逢時這才稍稍放下些心來,見了木琳行出了三進庭院,才雙手合十,朝了東方的天空悠悠而拜:“感謝老天爺。”
而后便就是急快的朝三進庭院的門當口奔去,那速度堪比滑行,似要將剛剛祝禱的點滴時間也給搶回來。
蘭苑正室內。
聽得了不是甚嚴重的毛病,只是感了風寒,木研提摟到了嗓子眼兒的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也便就稍稍安定了些。
于層層湘妃色紗幔所籠罩的拔步床內,這個功夫才是得了空將濕透了的褻衣更換掉,頭發(fā)簡單綰成了個髻,斜插了根銀簪,整個人看起來便也就精神了些。
木琳奉了熱的白水進來,服侍著向茹默用了大半盞,溫熱的水下入腹中,再加上用了湯婆子熱敷著,登時間便是舒服了不少。
指了紗幔之外,對木琳唇語:“玨公子可是在站著還是坐下了?”
木琳端立著,也唇語著回道:“若同我這般。”
向茹默頓感慢待了人家,遂便對紗幔外的趙玨客氣開了口,聲音恢復了幾分如常的清婉:“公子,今兒還是當真要多謝您呢,不然我們到現(xiàn)在也還未必會找得到大夫來。”
趙玨抱臂端立于牖戶前,眼神雖是向外看著,實則卻是沒有看到絲毫牖戶外之景,心下里更是一片茫茫然。
忽而地聞得此話,面色遽然抱赧,一副窘窘然的形容,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童,哂然道:“姑娘此言差矣,不是要感謝玨,而是該討伐玨才對的。”嘆聲而笑:“若不是昨兒個夜晚在大門當口陪著玨敘話,端端是不會被染上風寒的。”
向茹默忽而的笑了:“公子才是此言差矣,默兒站在大門當口,也并非只是為了同公子敘話,而是那一刻自己也是想看看寧廠隆冬夜色的。”
澹澹笑了又道:“即便那一刻公子不在門當口,默兒也是要佇立于那一處且聽風吟的。”
木研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姐,你這且聽風吟且聽得大發(fā)勁兒了。”
向茹默嗔道:“可不是嘛,這風吟之聲都堪堪侵入了骨髓內里,四肢百骸之中去了呢。”
木琳道:“小姐,逢時哥去給您抓藥了。”口吻中不無艷羨與向往:“那棗紅馬也不曉得是怎么被逢時哥馴化的,逢時哥騎它的時候,它便是有如飛馳一般呢。”
木研呵呵笑著:“小姐,您瞧木琳,跟個馬她也較勁呢。”
木琳神色嚴謹鄭重:“不是的,研姐你不知道,那馬當真是識人的呢,我騎它,它跑得就是極慢。”
言罷又轉身出去,邊就若往常般邊回走邊言語著:“我讓莊媽給小姐煲了白粥呢,現(xiàn)下里去看下幾分熟了。”
向茹默搖頭嘆笑著:“木琳這孩子,饒是都這么大了,還不知輕重,做起事來都是這般火急火燎的。”
木研笑了,卻是道:“小姐,木琳是大尚十五年的,跟小姐你是同年的,今年里才剛剛好十二歲,怎地卻偏生就成了小姐口中的孩子?”
向茹默眼底蘊出笑意,氣色比之晨起的時候亦是好了些許,怕是被層層紗幔之外的趙玨聽到,刻意的壓低了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木研那,其實我也奇怪呢,也覺得自己不像個只有金釵之年的人,尤其是打來了這寧廠以后愈甚。”
復又搖頭晃腦做得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我十二歲的容貌,二十歲的心。”
這一晃頭可不打緊,本就昏昏沉沉的頭暈暈然之意又加了幾分,一雙手搭到木研手上,看起來楚楚可憐的:“更暈了些。”
木研忙就扶了向茹默躺下0身子,又換了條錦衾來,給向茹默蓋好,柔聲輕道:“小姐,喝了熱水,先是躺下閉眼歇息著,待會藥回來,木研看著去給您熬上。”
天空中的陰云不知何時起,早就已飄散開去,悠悠南來風生生將天空的底色吹得出一片澄藍來。
內室里,銅壺滴漏滴答作響,滴滴而落的水珠,耀出深海珍珠般瑩澤水潤的光澤,內室里靜謐而祥逸。
木研移步出層層紗幔罩著的拔步床,方見了趙玨還端端立于牖戶口,面上雖是氣色有些不甚往常,神情卻是一副不知疲倦的帶了三分欣然,畢竟向姑娘瞧的病有著落了嘛。
便就道:“公子,何故還站著。”鬢邊碎發(fā)散落于額前,抬手掖于耳后:“我家小姐躺下了,公子不妨也先坐到羅漢榻上歇下吧。”遂便就指了小杌子:“忙了這么久,公子也先歇下吧。”
趙玨淡淡頷首,緩緩道:“多謝了。”便就行得幾步,至向茹默的平頭案前,坐下去了小杌子上,看這平頭案上的筆掛怔怔出神。
內室里恢復了闃寂一片,唯透過牖戶射進來的一縷陽光,于內室瑩白的理石地面上盈盈閃閃而動,似跳躍的幾點淡淡星光。
半晌后,向茹默忽道:“可以問公子個問題嗎?”
趙玨“哦”了聲:“向姑娘便是只管問來便好。”
向茹默道:“默兒就是想知道,公子怎地會是這般及時的為我請了大夫來。”
聞得此,趙玨淺淺一笑,似一抹初春的風堪堪吹出一簾駘蕩的春色來:“向姑娘想聽實話嗎?”
向茹默道:“當然”
趙玨聲音清朗,緩緩道:“其實打從昨兒個夜里見向姑娘進得府中,消失于玨眼中的那一刻,玨的心里忽地揪一下的痛,這大晚上的向姑娘噴嚏不止,可不就是受了風寒嘛,于是玨便是連夜去鎮(zhèn)子上請了個寧廠上好的大夫來。”
言及此,暗暗嘆了口氣:“想不到還真是用上了。”搖著頭緩緩又道:“其實玨是當真希望是用不上才好的。”
陽光透過牖戶,又透過層層紗幔,只余了點滴余光,盈盈于床榻,向茹默靜靜聽了趙玨的話,心下不由得泛出幾分暖意來,一如這床榻之上星點的盈光。
兩個人,一個于床榻之里靜靜躺了,另一個在平頭案前端端坐著。
而兩個人之中央,則是隔了層層蘊鍍了淺淡光澤湘妃色的輕紗幔帳。
向茹默躺在櫻草色胭脂木的床榻之上,喝過了溫熱熱的水,嗓子潤了幾分,身子也覺得輕泛了些許,暈沉沉混漿漿的頭好似也舒緩輕松下來了些。
此一刻,干爽的衣衫貼服于身上,一床錦衾綿綿,似九重天之上最輕柔的那一朵白云采擷而下,由最精巧的女工匠人縫制而成,柔柔的緩緩的將向茹默包圍,好不舒服。
二人便就是若此這般有一句,無一句的敘著話,任這一刻的清光漫灑,徐風不燥,淺笑瑩然,歲月靜好。
就這般輕話閑敘,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向茹默還在燒著的身子感到乏極了,昨夜里又是一夜不成眠,現(xiàn)下里耳邊的聲音漸悄,頭漸漸于竹青色頭幫上偏得愈加側了,只倏然后,便就昏聵聵睡了去。
趙玨依舊雙臂抱膝,端端坐于小杌子上,此一刻,少卻了幾分皇室貴胄的那份逼人的貴氣,添就了幾分平常人家少年郎的一份質樸。
時光就這樣曼妙著倏然淌過,在這一刻里卻是絲毫感受不到,一切都是靜靜的,美好又安詳。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木研用櫸木托盤端了碗湯藥進來,靑褐色的藥汁在碗盞中浮出熱氣來,裊裊繞繞氤氳蒸騰著,飄散開來的味道還可不曾難聞,辛、甘、苦、酸中糅了淡淡的馥郁來。
木研將托盤放到榻子的小幾上,托底邊端了白瓷碗盞,移步朝了拔步床邊緩步而行,藥汁在碗盞中幾乎是不晃動的。
一手端碗,另一只手掀得了層層朱紗帷幔,閃著身子小心進入了拔步床內,笑意吟吟的:“小姐,藥汁可是熬好嘍呢。”
卻是沒有回音,定睛看去,見向茹默卻是熟熟睡著,唇瓣似蜜桃般粉嫩,唇角掛了笑意甜甜。
木研見了欣慰不已,凝神看了向茹默一張嬌嫩嫩、粉嘟嘟的臉龐來,心下卻又是感嘆,小姐才只是個只有金釵之年的女孩子呢,上天卻是要她承受與背負得太多,太多。
這幾日來小姐的身子可是苦壞了,遭了點子好罪呢,雙目酸澀滿脹,有壓迫感,有熱熱的液體欲要從眼眶噴薄而出。
木研抬手擦拭了下,怎奈那股子酸澀滿脹怎是可以擦得好的呢,雙目淚珠灼灼而下,順了臉頰靜靜的朝下淌著。
就那么坐在層層輕紗朱幔最里側的原木色小杌子上,看了放于櫻草色連三悶戶櫥碗盞中靑褐色的藥汁怔怔出神。
碗盞內徐徐緩緩上升著的釅釅的熱氣點點變得清晰,變得淺淡,直至消失不見,只瞧得那一碗靑褐色的藥汁平靜如不得月色夜空下的一方靜水深泊。
內室里靜闃闃的,沒有一絲動靜,銅壺滴漏從日壺滴滴落入月壺,晶瑩剔透盈潤的水珠最后落入受壺,無聲漾起清亮亮圈圈漣漪。
趙玨身子端坐于小杌子上,凝神細瞧了拔步床最外側的這一層朱紗幔帳,湘妃色幔帳只是垂垂然,偶有緩緩而動卻是微不可查。
趙玨恍惚間竟是錯愕的覺得拔步床內里難不成是無人而居,難不成是剛剛自己的一個失神,向姑娘便是同了木研移步出去了,可萬一若是人在了這層層紗幔之后呢?而且又是明明白白的看了木研端了碗盞進去的呢,兩個人在里面不會這般安靜的呀?
趙玨幾乎在蘭苑內室里,近乎無聲的來回踱著步,忍了半晌終是問出口來,止住腳步,聲音低沉若靜水深流,卻是朗朗得字字清晰入耳:“向姑娘,可有服過了湯藥不成?”
木研聞之一怔,一雙著軟底青繡花紋布鞋靈秀的小腳貼著瑩白的理石地面,掀開層層紗幔,急急蹭得出去,抬起一根素白的食指,放于粉瑩瑩的口唇邊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唇語著:“小姐睡著呢。”
趙玨聞之連連頷首應諾,睡熟了那便就好,那便就好,可得個空兒好好歇了下,忽而的又急道,話欲要沖出口來,卻是意識到要小些聲音來,聲音低低似黃昏夕照之時光風霽月而后重重幽篁掩映下檐廊上緩悠悠一滴滴下落的水珠:“那湯藥可曾是服下了?”
木研忍不住笑出來,無聲無響的,笑靨似一朵靜開的蓮花,倒是笑得玨公子面露數(shù)分怔怔然,問詢下向姑娘可曾是服過了藥汁,這也錯了?
木研從這幾日來趙玨對小姐的用心,以及于現(xiàn)下里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大有深意。
小姐睡都睡熟了,她哪里會有服下湯藥的空檔呢?果然是過多關心一個人,心下便會無端生出許多的混亂來,饒是皇室貴胄也不會有絲毫例外,口中卻也并不道破,只淡淡的:“整碗的藥汁在碗盞中都涼初透了。”
木研的這一句再直白而清明不過的話,趙玨卻是在心中反復酌量,狠狠思忖著“涼初透、涼初透!”那可否就是向姑娘喝的涼了的湯藥,喝涼的湯藥最是傷脾作病,那可真真是萬萬不能夠的呀!
眼波流轉神思間“整碗”兩個字又跳將出來,整碗那么就代表著向姑娘還不曾喝得這一味藥劑來,這樣的一個思量,心下又是稍寬,沒喝就還好。
又堪堪邁將起腳來,左思右量著,卻是也不行,沒得喝來,卻是怎么治病?!兜兜轉轉的腦門上竟是冒將出了細密的汗珠子來,自己卻是竟不曾覺。
木研輕笑不已,是因為佶郡王跟趙玨兩個人是堂兄弟,所以在細膩的感情上,用的心思竟都是這般相同,唇角雖是掛了笑意,一彎柳眉卻還是微微蹙了些許來,定睛思量著,還是說所有的男人對待心儀的女人都是這般癡傻呢?!
一瞬時,木研禁不住想得癡住了,一雙嬌臉泛了淡淡紅暈,似注入了清透酒杯中的櫻桃酒,身子靠了被透過牖戶斜射進來的陽光耀得光彩彩的櫻草色床欄邊上,若是不得這般癡傻,那斷斷的就不是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