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
一個月的時間很短,短到所有的事情就像是在看電影一般,這個桃子紅了、李子熟了的五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的。看著嶄新課本的時候,它就從那些空白處就過去了;背英語單詞的時候,它就跟著自己的聲音往遠處走;做習題的時候,順著筆尖字跡逃走……總之,我守住心神,忘記了過去的一個月發(fā)生什么,或許腦海里許多以前遺忘掉的知識點記得;或許那些寫滿公式和單詞的草稿紙記得。它們都記得,記得我的孤獨、絕望和冷漠。
三年來,三年去,來來去去三十年,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因為高考結束,當共同的目標已經(jīng)不存在之后,學校沒有必要再留下我們,所以不可避免的一場散伙飯也隨之而來。
隨著高考結束,我們這群緊張學習的學生也得以緩一口氣,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這口氣一緩就緩一生。老師們洋溢著的笑臉展露出淡淡的失落,不覺間,他們眼角的皺紋又深了幾許,鬢間白發(fā)也增添了不少,看得讓人心傷。如此分分合合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們或許仍是不習慣和學生離別。
我們只不過是他們這幾十年來所帶的十幾屆學生中的一屆。那些陽光燦爛日子里埋頭苦學的他們,那些挑燈熬夜的他們,都毫無意外的成為了心情最為快樂的那群人,這是他們應有的快樂,是用無數(shù)個起早貪黑的煎熬換來的,同時也換來了他們繁花似錦的未來。他們是最不負青春年華的人,好羨慕。
當那些滿腦海的數(shù)學公式,英語單詞,古詩詞都被掃走之后,藏在腦海深處的可怕東西就自個兒鉆出來,把我嚇得心驚肉跳,把我弄得魂不守舍。這幾個月的幾件悲傷事,又像惡鬼一樣跑來纏著我,他們像是大街上以小孩為樂的大人,總想看到我無助絕望的哇哇大哭,引起他們的歡笑。
高考結束了,不知不覺間,三年的高中生涯已經(jīng)在我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中過完了。下午五點半,胡英仁掀開我的被子看到我紅腫的眼睛,本想大聲嚷嚷地他愣了一下,像是打開快遞時,所看到的東西和自己想象的東西不一樣,興致盎然的表情瞬間沒了,愣了一會兒,胡英仁笑道:“喲,哭啦,考砸啦,還是和何文潔分手啦。”
我再一次在被窩里蒙頭哭泣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胡英仁未改當初的習性,依舊是一副居高臨下,把自己當成一個神的模樣,只不過這次我成了他嘲諷對象。也許他就是這樣想的吧,易滿不在了,你得給我解悶。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合上被子,說道:“你先去吧。”這三年來,我讓太多人失望,甚至是絕望,絕望到我認為自己是爛泥扶不上墻……未來的自己真的會后悔,后悔現(xiàn)在的自己。
“還是等會你吧。”胡英仁掀開我的被子,他看著滿臉淚痕的我,為我的傷心默哀短暫的時間后,爬下樓梯。
我趴在床上窩著不肯動,就像是夏天的爛泥塘的老牛、冬天不肯挪窩的青蛙,夏天趴在陰涼樹底下靜睡不愿意起來的狗,冬天不肯動的蛇。胡英仁在空蕩蕩的床上吧嗒的抽著煙,抽完之后,就去隔壁寢室陪著他們打撲克牌,不管成績好的,還是差的,手里都捏著那么幾十塊錢。激動的時候,他們的聲音甚至傳遍整棟宿舍樓。或許對于他們來說,高考之后的畢業(yè)生,唯一的好處就是終于可以在宿舍里肆無忌憚的抽煙、可以肆無忌憚的賭博,盡管很短暫,但足夠讓他們懷念好多年。兩個多月不見胡英仁,我們生疏了不少,也許沒有易滿,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成為朋友吧,因為我們兩個人的性格不適合做朋友,只適合做仇人,因為我也很要強,盡管我表現(xiàn)得很軟弱。
走出宿舍后,夕陽在遠方的山頭上高掛著,一路上看到那些昨天都還在刻苦挑燈夜讀的人今天都像是被點了笑穴,整個世界都變得開朗很多,這個學校因為他們成群結隊的笑聲而變得歡樂了許多。是啊,那座山?jīng)]了。若說青少年最為快樂的時光是什么時候,恐怕非六月八號三點半之后吧……可惜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成年,被戀愛充滿整個腦袋,所以……沒有真正的快樂吧。
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同學,他們說話變得大聲,生怕不能引起身為路人甲的注意,走路的時候也都不再是一副若有所思、思考人類未來的模樣,以前衣兜里總是準備著的那本小單詞本現(xiàn)在或許被壓在哪堆書下,藏在哪個倉庫里,或者敬給了哪個土地公公,都舍棄了買早餐的時候看一眼,吃午飯的時候邊吃邊看,拉屎的時候可以掏出來看一眼的書;那些封面上寫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之類的字的課本,如今也不知道飛到哪個角落。
對高考忠肝義膽了那么多年的他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只管等便好,以前的路,以前的努力,都是為了能夠在這張卷子上書寫出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想要擁有的未來,如今寫完了,他們也就變得一點兒用也沒有了……實在啊,這過河拆橋的本事天下第一,還是常態(tài)。今夜,或許就是三年來同住一屋的室友們的最后一夜,因為明天之后,或許誰再也見不到誰,哪怕用盡一生的時光去尋找對方。再見,再也不見。
人生也就那樣,在乎的東西越多,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所擁有的東西越少。我不想再讓自己郁郁寡歡,成天到晚都在患得患失,所以,我就盡可能的不去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找個角落,喝到痛快處的時候,然后盡情的哭泣。
好快啊,時間的匆然流逝讓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開始已經(jīng)變成結束。班級里最后的一頓晚飯,那群即將變得陌生的同學們陪我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之后,他們有的相擁哭泣,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一直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有的在幻想著即將到來的大學的總總美好生活。我也喝醉了,獨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發(fā)呆,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的塑料杯,腦袋里空空蕩蕩地,一動不動。唯一的動作,就是自己想動的時候,又把酒杯里的酒給喝光。
喝著喝著,就醉了。趴在桌子上的感覺并不好,在他們都在歡笑祝福對方擁有美好未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省人事。我如同那在懸崖邊上被扔下去的石子,來不及享受微風,就砸到被樹枝遮住陽光、青苔攀附的地面,身份碎骨。
我喝不下了,醉到不知道我舉起來對著燈泡盯了很久的杯子,到底是一次性杯子還是玻璃杯的地步。再喝下去肯定會吐出來,我不想吐,不想糟蹋自己,盡管我很想再繼續(xù)喝,喝到我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傷心事,一醉解千愁。可我發(fā)現(xiàn)胃才是自己酒量的最大天敵,就算我快要吐了,腦袋里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們生動活潑的影子。
班里和我有交集的人并不少,也僅僅是有交集。他們有的還在酒桌上一塊喝著,樂著;有的在高一,或者高二……或者高三的時候被趕出學校,或者走出學校。身邊的他們一個個的都一頭扎入圍墻外面茫茫的人海中,我從教室里探出頭去找他們,卻怎么也找不到。每一次看著他們拿起背包,放下一切獨自遠游,去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去的地方,心總是空蕩蕩的。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無法抬起腳,往前踏出那么一小步,去追尋他們,跟在他們的身后,去和他們作伴,去做一個瀟瀟灑灑的人。可是現(xiàn)如今敢于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卻找不到他們走過的路,也看不見他們的背影。最終還是彷徨站在那里,原地踏步。
他們就像是一顆顆被砸入大海的石子,不停地往下沉,最后隔著一層水幕,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曬著冷冷地太陽。我忘記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呆在小小縣城哪個角落的哪個飯館里,腦袋里空蕩蕩的,眼睛里看到的所有東西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物,和我沒有絲毫關聯(lián)。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看到夕陽的時候,總覺得很難過,悲傷的情緒就莫名其妙的油然而生。或許是因為經(jīng)歷過了吧,那刻骨銘心地離別前的強顏歡笑和開懷大笑,最后都會在安靜下來時,變成心底深處冒出的深深地不舍、眷戀、懷念和失落。
我的傷懷來得比他們的都早,早在重新拿起書看著它認識我,我不認識他的英語單詞時,我就已經(jīng)意識到分別的那一天遲早會來,因為,沒有什么可以把一個人困在一個地方一輩子,除非是自己忘了要掙脫。
這一個月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這段時間我時時刻刻不在忙碌著,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每每想要偷懶以下的時候,總能看到何文潔那些張恨鐵不成鋼的臉。我害怕,怕夢里何文潔罵我,怕以前梁學莎的一臉失落。我害怕自己對不起那些期待我能夠擁有一個美好未來的他們,害怕他們對我搖頭嘆息。我不想,也不愿意在深夜里被自己的噩夢嚇醒。這一個月盡管渾渾噩噩,但算得上是充實。
這么多年來,盡管已經(jīng)有了很多次的離別,可每一次的離別卻都能夠讓我痛徹心扉,每一次對待離別都像是一個剛學會開車的新車手,遇到緊急事件,總會做出錯誤而傷害自己的選擇,怎么都不能適應它,坦然微笑面對它。我在衛(wèi)生間吐完,踉踉蹌蹌扶著墻回來,癱坐在椅子上。不知許久之后,身邊出現(xiàn)了跟個柱子似的身軀。兩眼迷離的我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臉,看起來應該很老,下巴地方有點黑。我伸手亂摸了一下,有點扎手,跟摸仙人球似的。我縮回手,癡癡地笑著看著他,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可就算是這樣,我也起不來,說不出話,想不起什么,做不成什么事。我伸手胡亂的抓著,卻什么抓不到,最終趴倒在沒有一個人的飯桌上,頭很昏,心跳聲卻還是那么清晰,那么有力,可能我不是那類會喝酒猝死的人吧,不然有何臉面去面對何文潔。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何不如直接睡去,我閉上自己沉重的眼皮,不省人事滿懷期待的朝著黑暗風馳電掣,肆無忌憚的跑去。
當徹底趴在桌子上之后,耳邊的一切聲音都不能叫醒我。那些聲音我分辨不出來,都很陌生,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正常的說話,這一個月以來,我的這張嘴除了吃飯,就是喝水深呼吸。或許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能夠讓我瞬間醒酒的聲音。
胡英仁和班里的人關系比較好,很幽默,很聰明,胡英仁的人格魅力很高,都愿意和他交往,因此他滿酒桌都是好同學,且千杯不醉。酒場得意的胡英仁喝得很開心,他和一群同學把班主任灌趴下,蹲在桌腳嘔吐。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有見到他,在學校的時候一塊兒翻圍墻、一塊兒逃課上網(wǎng)……可他突然離開學校之后,身體里記載著他的聲音的神經(jīng)元還是慢慢地退化,退化到現(xiàn)在不能分辨出他的聲音。完全想不到高考前一天,他竟然又回來了。他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耳朵的時候,我只是單純的認為是某個熟悉的人。
“衛(wèi)執(zhí),你竟然敢自甘墮落。”睡夢中,我聽到了何文潔這樣子說。看樣子我還是沒能孤立自己、孤立世界。這句話一下子就把我從睡夢中拽出來,昏昏沉沉的我立刻就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一場夢,同學們還在互相嬉笑著,互相祝福著。
何文潔,我會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如果說我自甘墮落了,那或許就是現(xiàn)在吧,現(xiàn)在我走在墮落的路上,正在跳往黑不見底的深淵。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吃鹽拌飯,當初陪姐姐吃過,也和梁學莎一起吃過,味道并不怎么好,但現(xiàn)在很想吃,我懷念那個味道,那些時光。我拿著碗想去盛米飯,卻發(fā)現(xiàn)米飯已經(jīng)沒有。或許老天爺就是連一碗白凈的米飯都不肯在我想要的時候出現(xiàn),它就是這么狠心;又或者,我是那么的貪得無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