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父親

通常認為，人類的美德包括善良、正直、仁愛；人類的惡則是暴力、傷害和欺騙。欺騙有很多種，大多是利用人們之間的信任，做出損害他人利益的事情。但是有一種欺騙，卻僅僅是因為想有一個家，一個正常的能停靠的人生港灣，比如有很多人隱瞞了婚前的病史，只有我們做醫生的知道內情。

有一個妊娠期糖尿病的患者，產后按常規胰島素減量，效果卻非常不理想，血糖水平老是波動。這讓妊娠內分泌專家張主任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受魚池之殃，被張主任訓了幾次，說我沒有幫她調整好胰島素的用量。

怕她在家控制不好血糖，我給她家打電話，對方大大咧咧，覺得沒什么事。后來女方的媽媽來醫院向我坦白，原來她17歲就得了壞死性胰腺炎，完全依賴胰島素了。她們一直偷偷注射，瞞著男方。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好，也順利生子。在醫院里，由于我們不了解她的病史，因此我們給的常規胰島素的劑量是不夠的，她們偶爾會自己大劑量注射一劑，兩種用藥方案發生沖突，才會導致她的血糖忽高忽低。

回家后她按照原來的劑量繼續偷偷地監測和注射，恢復了滿意的血糖控制。過幾年，就可以以妊娠糖尿病中30%會在若干年后成為2型糖尿病為由，讓這個病見光。這一段隱瞞就完美地掩飾過去了。

妊娠期糖尿病屬于高危妊娠，對母嬰均有很大危害。所有孕婦均應在妊娠24~28周進行篩查，如果確診為妊娠期糖尿病，則逐步通過飲食控制，胰島素治療，計劃分娩，逐步進行治療。

這是個隱瞞成功的病例，還有一例卻因為隱瞞病史，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那位產婦住在科里最高明的林大夫床上。產婦長得挺漂亮，就是說話慢吞吞的，很多病史情況都是產婦的父親幫她說的。我們以為她第一次生孩子，有點害怕，也沒多想。人家特地說從前什么病都沒有。

查一下，快臨產了，收入病房待產。產婦的父親總是緊張的樣子，忙前忙后地照顧著女兒。

結果到了產房可壞了，產房來電話，這個產婦瘋了！肚子疼起來把針頭都拔了，往床底下鉆，滿產房亂跑。產房大夫非常生氣地說，這樣肯定生不下來，還影響其他產婦，讓問問家屬怎么回事。

產婦的父親一下子就傻眼了，這才說出實情，原來她女兒有精神病，一直吃藥控制，跟正常人一樣。懷孕期間怕精神病藥物對胎兒有害，已經停藥十個月了，雖然期間病沒大犯，但是明顯已經反應遲鈍、言語混亂了。本來打算生完孩子，就恢復吃藥控制，結果臨產時終于還是犯病了。

結果急診剖宮產手術，生出一個女兒。我們把產婦放在單獨的包間里面，避免與其他產婦和新生兒接觸。全科的神經都緊張了，畢竟頭一次有發作期的精神病患者住院。

十個月的停藥和產后激素降調，加之手術的創傷，產婦發作得格外厲害。不認識她爸，大小便都在床上，大喊大叫，她爸去保護她，就被亂抓亂咬。

急請精神病院的主任來會診，原來都是認識的老病號了，懷孕的事也隱瞞著他們。開了幾種藥合用，才把她的病情穩定住，雖然不發作了，但是變成了神志淡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神發呆。

本來控制好了準備讓她出院回精神科系統治療，結果禍不單行，切口又全層裂開了。她每天撕紗布，亂抓亂撓，切口全層感染了。又增加住院時間，每天換藥。林大夫整天唉聲嘆氣，愁眉苦臉。

有一個周末，輪到我值班給她換藥，我有點害怕，但是作為一個醫生，有時候要像戰士一樣往前沖的。我打開她的傷口，清理爛肉，消毒。她的表情非常單純、可憐，喃喃地問我：“大夫，我要生孩子了嗎？”

她的表情像一個小妹妹，一個單純的孩子，一個受到了驚嚇又不知道怎樣找到安全的孩子。正常思維的人能夠理解生育和手術，她怎么能理解發生的這一切啊，她的確被嚇壞了。值班護士拉著她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溫柔地說：“沒事了，不要生孩子了，現在就是換換紗布，換紗布舒服。”一面安慰她，我一面盡快地完成操作。

男方全家都走了，以示對隱瞞疾病的不滿。老頭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一個人照顧著女兒和外孫女，后來逐漸知道了他的苦衷。

原來他老婆就是精神病，也是隱瞞了他。他這么多年來照顧著精神病的老婆，只盼著女兒聰明健康，但是女兒在青春期也發病了，他遭受了嚴重的打擊，早已未老先衰。看自己身體漸漸不行了，他決定給女兒找一個婆家。當然要隱瞞女兒有精神病的事實，否則沒人肯跟她結婚。女兒服藥控制好了的時候，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雖然笨一點，但是長得確實很漂亮。幾經張羅，給女兒找了個年輕人。只要能照顧女兒一輩子，就是窮困一些，老頭也不在乎，老頭有退休金和公房，他寧愿全貼給女兒。可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局。

后來老頭的妻子也來看她女兒一次，病情也挺嚴重，可能是由于老頭照顧女兒生育這些天，無暇照顧她。她的狀態很不穩定，在走廊里大喊大叫，胡言亂語，弄得走廊里的家屬都不敢看她，急匆匆地鉆進病房，我們看到了，也只有一聲嘆息：真難為這個老頭一輩子了。

不知道男方家里后來是什么態度，會不會接這對母女回家，至少出院的時候，還沒有露面。老頭抱著外孫女，領著女兒走出了醫院大門。

他是一錯再錯，讓不應生育的女兒去生育，為此隱瞞男方，擅自停藥，甚至隱瞞醫生。但是同情充滿了每一個醫護人員的心，而不是憤慨。她女兒服用抗精神病藥不能哺乳，陸護士長找到一個大袋子，送他很多罐裝的奶粉。老頭一一表示感謝。

他帶著女兒出院時，看著他蒼老的背影，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是一個父親。

親愛的讀者，優生優育是國策也是家庭幸福的保障。如果這個老頭知道哪些疾病不適合結婚和生育，也許他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國家將不適合結婚生育的疾病分為四種情況：暫緩結婚、可以結婚但是禁止生育、限制生育和不能結婚。

暫緩結婚的包括有未治愈的性病，急性傳染病的發病期，以及影響夫妻生活的生殖道畸形未矯正之前，比如先天性無陰道要經過整形手術后才能結婚。

可以結婚，但是禁止生育的，包括夫妻一方患有嚴重的遺傳病，目前尚無治療方法，比如強直性肌營養不良。雙方共患嚴重的隱性遺傳病。男女一方患有精神分裂癥、躁狂抑郁型精神病、嚴重的原發性癲癇。很顯然，老頭的女兒就屬于這一類。

限制生育是目前醫學能準確診斷的遺傳病，比如地中海貧血，在產前必須進行診斷，只選擇正常的胎兒出生，關于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

不能結婚的情況，包括直系血親和三代內旁系血親，比如表兄妹之間，不可以親上加親。雙方有相同的家族遺傳病。嚴重智力低下，生活不能自理者。

盡管這些不適合結婚和生育的青年，他們的父母常常執著地期望他們能夠跟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有時候甚至到了自我欺騙的程度，所以才會發生這么多無奈，但是科學就是科學，容不得一點欺騙，否則結出的只有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