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電梯，熙熙攘攘的人聲愈來愈遠，這時候，劉雅娜對陳忠說，“對不起！”

“你每次都說對不起。”陳忠笑道，聲音柔和，像從一個靦腆的高中生嘴里發出的，第一次聽他這幅聲口的女生常常聯想他對自己有點意思，卻不知他對誰都這么說話，才不管男女老幼，甚至生氣的時候也相去不遠，可是他極難生氣，也許他這一生用手指和腳趾就可以將生氣的次數數盡，劉恒和他相處近十年，只不過見過一次，真算是有幸，他這種氣上不來正是讓劉恒最日思夜想的品性。

眼前的陳忠不過二十八，個子優秀，一米八二，現在留平頭，有當一線明星的天賦好臉，然而這些再難得也是凡塵俗物，劉恒不稀罕。

令劉恒和許多人驚嘆的地方是他那種盯著花花草草看老半天，然后說它們有靈氣的德性，似乎他和自然的對話輕車熟路，關鍵他不是在作秀，是真情實感不由自主的流露，所以才能讓觀眾被打動，劉恒對此的羨慕達到了嫉妒。

就連靈隱寺住持都曾在劉恒面前這樣將陳忠稱贊，說：“像他這種能感覺到自己和自然親近得如一個整體的人堪比舍利子，比熊貓還珍貴一萬倍，你常常與他相伴，是緣分，也是一種福氣。”

陳忠能得到得放大師如此抬舉，讓劉恒更向往成為他那樣的人，何況他當時年過已六十，不知上天給自己的時日還剩幾何，所以心中愈發迫不及待。

陳忠長成這樣，原因如何？準確說不得而知。

劉恒曾經猜想是因為他從小生長的家庭環境單純非常，所以幾乎受不到塵世邏輯的污染，可后來見過他在農村信用社上班的父母后，劉恒斷定他長成這樣純粹是自己的底子先天強悍，否則早被他那能說會道的老爸同化。

陳忠有一副令人羨慕的靈魂就罷了，他還能用眼睛恰到好處地表達這些，那深沉、憂郁卻干凈的眼里被女孩們的心靈翻譯成好男人的內存，而且只要任何女孩盯著看三秒，可以把她們的母愛催動起來，然后當面表達希望能好好關心愛護他，但這卻常常把他嚇壞，例如他中專畢業后曾在鄉鎮醫院上班一個月，就因為受不了醫院里小護士們爭先恐后地對自己愛的圍追堵截才逃離。逃的時候還有些狼狽。要不然他是喜歡醫學的，今天或許已是一位名醫，不僅娶了院長的女兒，還引得許多小病或沒病的女性每天來排隊掛號，為醫院創收立下赫赫戰功。

可他逃了。可逃到哪不被女生惦記？直到誤打誤撞進了股票經紀這一行。證券營業部環境相對封閉，這里能遇見的年輕未婚女性鳳毛麟角，加上他天天戴著鴨舌帽，終于有了一偶清靜。

劉恒六十幾歲聽陳忠講這段歷史的時候，對他很是佩服，他想若是自己被這么多女人當作“奇貨”，指不定早變成一個吃軟飯的花花公子。

陳忠在證券營業部里被劉恒偶遇，劉恒一見如故，可惜陳忠沒這種感覺，當時他正為業績困擾，劉恒就主動拉一把，之后又經過多次觀察，非要收他為徒，別的徒弟都是三番五次請劉恒為師才被勉強留下，只有他，劉恒是主動送上。

在劉恒的座下才九年，陳忠就掙了四五千萬，想當初他可是一窮二白，所以對劉恒一直身懷感恩，俗話說師父也是父，所以他把感恩無意間化作了各種孝順，劉恒也把他當作自己的半個兒子。

五十歲的時候，劉恒沒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兒子，畢竟劉雅娜也是他和愛人過了四十五歲后才得的，期間艱辛一言難盡，愛人還為此丟了性命，哪還敢奢望有個兒子？

可是，后來家有萬貫的時候，他開始覺得沒有兒子確實有些遺憾難言，也許正是為了舒緩自己沒有兒子的糾結，所以一定要收陳忠做徒。

陳忠在劉恒死之前，已經是許多人眼中的高富帥，如今更是手握著劉恒留下的股票市值五個億，因此最近一個月，他的故事已經五次在本市報刊頭條登陸，仿佛全天下的好都在他的身上堆積，本市上空潮水般涌動的信息是人們對他的羨慕嫉妒恨，多少對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希望他能大大的倒霉一回，因為他代表的不是幸運而是不公平。

他不知道，知道也無所謂，他不曾想，想也想不到，可是這一切和劉恒臨終前的設想卻分毫不差，姜真是老的辣。

劉恒臨終前甚至幻象過如果自己是陳忠該多好，也許正是因為他渴望成為陳忠那樣的人，又把半個兒子的名分偷偷給他按上，所以這些年打造他就像將自己來塑造，成就感頗高。

這時，電梯上到十五層，陳忠說，“師父說的沒錯！沒錢煩惱，太有錢其實更煩惱。”陳忠話不多，今天在電梯里一分鐘不到，他和劉雅娜已經說了第二句，或許可以當作他倆之間的一次破紀錄交談，劉雅娜對他的話的回答是一個苦笑兩個點頭。

對于太多錢滋生出的煩惱，劉雅娜的許多體會都比陳忠深刻，而且從小就經過良好的身教。

劉雅娜出生時，劉恒已經頗有錢，所以從她能記事，家里隔三差五就有親戚上門。

這些親戚，有時獨自來；有時老的領著小的來；有時熟的領著陌生的來；有時到了三更半夜還不走，因為兩手空空絕對不回；甚至在劉恒生病住院的日子，床旁還有此等人嬉皮笑臉地站著，真是千奇百怪，一言難盡。

“來客”絡繹不絕，一開始讓劉雅娜好奇；后來常使她意亂心疑；最后，竟幫她養成了一見親戚就頭大的惡習；如今，就是對自己的親舅，也不敢言信，真成人生苦惱和笑話。

劉恒在世的時候，“見到親戚就頭大”也一度把他困擾，為了躲他們，移民都成了選項，可是不斷被借錢的事，移民真能擺平嗎？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外面吧？他反復想，頭發因此沒少折損，然而左思右想之后，依然沒能看見曙光，最后因為對生養自己的地方情深義重，也不愿劉雅娜到國外做人家的二等公民，終于放棄。

不過，苦思冥想之中的他似乎柳暗花明又一村，心想自己是所謂的民間股神，掙錢近似囊中取物，不斷被人拿走些錢財而出現的內心失落完全可以用這一點來撫平，這就叫公平吧！他從此這么想，也就心平許多。

后來，朋友引薦，靈隱寺的住持得放和他往來，他對得放敬重非常，漸漸對參禪也有了興致，幾年下來，禪雖沒參悟多少，但心越來越寬，除了掙錢外也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對絡繹不絕的借款人愈發原諒。

可惜，老天只把七十載給他，若是再賞賜十幾二十個春秋，他或許能將愛財的毛病根治徹底，所以，雖然他對借錢者愈發包容，但是看著自己的錢就這么白白被拿走，還是難免心痛。

那痛猶如炒股割肉，他被割的雖然每次一點點，但卻是隔三差五就來，心里怎不難受？他私底下常向劉雅娜抱怨，“不借，他們要罵；借了，將來也要罵。”劉雅娜記住了這話，后來又經過她眼見為實。

再后來，兩波牛市均被劉恒親歷，水漲船高的身價吸引了更多人的窺覷，踏破家門的不僅僅再是親戚，弟子和朋友也時常光顧，還有嘴上說著聞名不如見面的所謂慈善機構，他們一開口再也不是一萬兩萬，幾乎都是百萬走起，劉恒心再寬也會淌血不止，不得不和他們開始討價還價，都是什么事啊！劉雅娜時常聽他抱怨這些人分明就是合法的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