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境界形而上學:中國哲學的一種解讀
- 寧新昌
- 2744字
- 2020-06-05 19:29:33
(二)
儒家本質上屬于境界形而上學,當然對此還需要論證。首先需要探討的是,儒家哲學中的基本范疇“天”“天命”“天道”“誠”“理”等,是不是完全在獨立自在的實體意義上講的?它們和人的關系如何?如果說這些范疇完全是在獨立自在的實體意義上使用的,它們和人并沒有什么關系,那么我們就有理由確定其實體形而上學性質;而如果說不是這樣,那么就說明其形而上學還有其他意義。
在原始儒學那里,特別是在孔子那里,“天”的確有實體的意義,如當衛國大夫王孫賈問孔子:“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孔子說:“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天似乎是獨立存在的神。當孔子要拜見南子時,子路有些不高興,孔子便發誓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如果我做了壞事的話,天都是要討厭的。孔子離曹去宋,與弟子們習禮于大樹底下,宋國司馬桓魋聽說孔子在這里,于是想將其殺害,孔子的弟子們知道這一消息后有些擔心,便要求孔子迅速離開,孔子卻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史記》記載,孔子去陳國而路過匡地,匡人誤以為孔子是陽虎,準備將其拘留,弟子們都有些懼怕,孔子則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實際上,這些都說明原始儒學不可能擺脫原始宗教的影響。所以,在他們那里有一個“外在超越者”,這個“外在超越者”就是原始宗教中的“神”和“天”。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原始儒家哲學有實體形而上學的內容。但是,也應該看到,在孔子那里還有輕視“神”存在的一面,如其所說的“敬鬼神而遠之”
。一個“遠”字表明他對待“神”的態度,也表明他更多的是把人的精神寄托放到了“內在超越者”上,這“內在超越者”就是“仁”。“仁”既是內在的,又是超越的,所以他強調“為仁由己”,要求人們從自己開始去覺悟“仁”的意義。雖然子貢曾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但是,從孔子對“仁”的論述中,我們能感受到他的思想中的“性與天道”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他的哲學具有境界形而上學的意義。
比起孔子,孟子哲學的境界形而上學就非常明顯了。在孟子那里,“天”已經徹底地被祛除了原始神學的內容,其境界的意義非常明顯。如他所說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在他看來這就是“由仁義行”
。“由仁義行”建立在對“仁義”覺悟的基礎上。同樣,“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也可以說是“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即人這樣做乃是一種道德上的必然,既是“天”,也是“命”。所以,可以這樣理解:“由仁義行”就是道德上的無待命令。如果說“仁義”是“性”, “莫之為而為者”是“天”(一種必然)的話,那么“性”和“天”就在“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中有機地統一起來。所以“盡心”不僅可以“知性”,而且可以“知天”。因為“性”和“天”是內在統一的。
宋明理學由于援佛道入儒,所以,它的境界形而上學就更加明顯了。雖然說程朱理學有本質主義的傾向,有“支離”的嫌疑,即它把“理”客觀化,客觀化意味對象化,乃至實體化。但是,它的思想又和西方哲學不同,即它認為“性即理也”。“理”并沒有獨立于“性”而存在,兩者是內在統一的。所以,它所說的本體總是和人的存在緊密相連的。朱熹還講:“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于天也;既生此人,則天又在人矣。”對于這句話可以這樣詮釋:人和天是有機統一的,人的生存需要天的依靠,而天之本體總是由人的道德活動、人的精神境界而呈現出來的。也就是說,人的道德活動、人的精神境界是呈現天之本體的最基本的形式。
朱熹和弟子曾討論過“孔顏樂處”的問題,雖然他們未做出正面回答,但是都否認了“樂道”,認為“樂道”是來得淺了。言外之意,“樂道”是把“道”外在化了,而只有自樂才能說明“道”是內在于己的,內在于己的“道”就是“德”,就是“性”。實際上“孔顏樂處”這個問題從周敦頤開始就提出了,如程顥說:“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程頤亦講:“昔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顏子之所樂。要哉此言!”
程頤曾根據胡瑗的要求寫了一篇著名的文章,題目叫作《顏子所好何學論》,探討的是顏子的人生境界問題。程頤和弟子鮮于侁也認真討論過“顏子之樂”的問題,鮮于侁說:顏子之樂是“樂道而已”。程頤說:“使顏子而樂道,不為顏子矣。”
只是程頤沒有明確說出答案。馮友蘭先生在他的《中國哲學簡史》中接著探討這一問題時才做出了明確的解答,顏子之樂乃是“自樂”。由此看來,雖然程朱理學承認“理”的客觀性,但是它同時也承認“性”和“理”的相互內在性。既然如此,人就可以通過如賀麟先生在評價程朱理學時所用的“透視式的直覺”而獲得境界形而上學的意義。
心學的境界形而上學就不言自明了。《象山全集》記載陸九淵13歲時便悟出“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若要解釋這句話,那就是宇宙是心的宇宙,心是宇宙的心。“宇宙”和“心”是內在統一的,可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講的是一種境界性的存在。所以,這里的“心”不同于理性認知的心。在陸九淵看來,理性認知的心往往限隔宇宙,他說:“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理性認知的心由于把宇宙作為自己的認知對象,反而二分了自我和宇宙,從而限隔了自己。宇宙的心(境界的心)無將迎,無內外,充塞宇宙。但是,常人往往因精神在外,至死勞攘,而使自己和宇宙分立,使學問支離,從而堵塞了對心的自覺,阻滯了宇宙心(境界心)的呈現。只有經由“切己自反”“先立乎其大”的工夫進路,方可除去人與宇宙的限隔,達到“心”的澄明。“心”的澄明就是“在”(自己存在)的澄明。
王陽明的哲學雖然說比起陸九淵的哲學有點拖泥帶水,但是,他的基本思想仍是“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有一段話能很好地說明他的哲學的性質,即“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在這“一體”之中,“良知”乃是其本然性的存在。這一思想與佛教的“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
有相通之處,即世界上的事事物物皆是“良知”或“佛性”的呈現,也因“良知”“佛性”而獲得自在的性質。不同的是,王陽明在重視“人心一點靈明”的同時,更加重視“致良知”的意義。這是因為“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
。所以,在“念念致良知”的工夫中,“心”之“天淵”走向無蔽,“心”之“良知”步入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