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術生命與生命學術:張立文學術自述
- 張立文
- 2383字
- 2020-06-05 19:28:11
三、人民公社
三年級第一學期開學后(1958年8月),學校根據中共八大二次會議通過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以及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的《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等,決定把學校小課堂搬到農村大課堂,參加四季青人民公社化運動,在勞動中徹底改造知識分子的資產階級思想和立場。學校安排哲學系、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系、中共黨史系的學生到北京郊區四季青鄉,準備實行“三結合”,即邊勞動、邊學習、邊參加運動,其實這很難實行。在我們8個月的“三結合”中,集中有過兩次課堂(露天)講授,但整天勞動后坐下來聽課,一些同學和我都聽不太進去,連打盹,提不起精神。我和很多同學都感覺到勞動雖累,但吃得多,睡得香,一些同學在學校的神經衰弱、失眠等癥狀一掃而光。但是,鋤草要蹲著干,工具是一把小鐵鏟,蹲的時間長了腿非常累,有人就爬著向前鋤草。在勞動中,思想上無任何負擔,比學校學習輕松得多,所以很多同學不想學習,寧可勞動。從身體上說,勞力比勞心費力;從思想上說,勞心比勞力費心。這就是說,學習比勞動更艱苦,勞心比勞力更費神。學習勞心,要有自己的獨立見解,思想負擔大,冥思苦想,幾天想不通,想不出來,易神經衰弱和失眠;農業勞動比較簡單,一學就會,動作機械,只要照著做就行。
在人民公社化高潮中,四季青公社在東冉村召開了成立大會,各村敲鑼打鼓,高舉紅旗,大呼口號,宣布成立。當時,人們把人民公社說成“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最好組織形式”,于是各村大辦公共食堂,實行吃飯不要錢,稱之為“一大二公”,村里各家就不準做飯了,實行集體出工勞動、集體吃飯。我們青年人飯吃得多,真有點放開肚皮吃飯的意思。吃到1959年春節以后,村里糧食庫存就緊張起來了。有人把這個吃飯不要錢說成過共產主義的生活。在1958年掀起的“超英趕美”的“大躍進”高潮中,《人民日報》等各大報紙大登某某地方畝產糧食超1萬斤、2萬斤等的報道,說這是“放衛星”,于是四季青公社也要大家鼓足干勁,連續作戰,爭取“放衛星”。我們班所在的西山站分給我們一塊“衛星田”,我們便挑燈夜戰,深挖麥田。有人說挖得越深越增產,于是要我們挖一丈五尺深,我們挖到2尺深后便是生土,到一丈五尺深完全是生土。當時,我就懷疑這是否能增產。我在泰順干過農活,沒有這樣翻田的。不過我對北方不了解,也不好發表意見,但生土是沒有肥力的,把生土變成熟土不是兩三年的工夫能做到的。有的村就去打狗,說把狗埋在下面就會增產,我們也琢磨著去打狗,但各村狗已被打光了。在當時要知識分子“夾著尾巴做人”、做“黨的馴服工具”的情況下,組織(代表黨)叫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組織叫我們怎樣做我們就怎樣做,這便叫“馴服工具”,叫相信黨、聽黨的話。個人不需要有思想,也不需要有意志,換句話說,不需要有自己的腦袋,這樣才不會有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這種理解顯然不對,但又不能不這樣理解。在所謂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指引下,是大辦公共食堂、大煉鋼鐵、大“放衛星”的“三大”時代,很多人腦袋都大了,似乎喪失了理智和社會良知,在情緒化的大刺激下,昏頭昏腦,渾渾噩噩。
由于我在勞動中寫了一些打油詩,編了一些快板之類的東西,并在《北京文藝》上發表,共青團海淀區西山站總支委員會便表揚我在“宣傳工作中成績顯著,以資鼓勵”,特發獎狀,時于1958年12月。所謂獎狀就是一紙而已,并無物質獎勵。
三年級第二學期(1959年2月—7月),哲學系、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系、中共黨史系等從四季青人民公社回到學校。這三系不是回到城內原海運倉校舍,而是回到西郊人大校舍。我們黨史六班住在西郊人大校舍南四樓,一個房間住8個人,雙人鋪的床4張,每人一個兩屜桌,8張桌拼在一起放在房間的中間,為每人學習用。從第一學年第二學期中開始反右派到第三學年第二學期,已有三個多學期沒有正規上課了,所以學校便抓緊安排上課,想把要學而未學的課程補回來。雖然同學們勞動回來轉入學習不太適應,但要求學習的熱情很高,同學們心里都明白,勞動干擾學習的時間太多了。如果上大學是勞動,又何必上大學,在哪里都可以勞動,但大家嘴上都不敢說。反右派斗爭、“向黨交心”后,大家都學乖了。我作為學習班長盡量把同學們的學習要求反映給系里或上課的教員。當時,人民大學規定講師以上職稱的教員才能給本科生上課,助教只能做教學輔助、輔導工作,如組織課堂討論和個別輔導等。哲學、經濟學、馬克思經典著作、中國革命史、中國工人運動史、中國農村問題、中國通史、世界通史、中國革命史專題研究、社會主義建設專題研究等課,都是由教授、副教授以上職稱的教員講的。教授們教得認真,同學們學得用功,助教們每星期輔導兩次,有不懂、不明白的問題都可以問他們,輔導老師可以與我們無拘束地討論問題,直至把問題搞明白。
我本來對歷史感興趣,學了哲學、經濟學、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四大理論課后,我對哲學產生了特別的興趣,它合乎我好思考問題、好追根問底、好問個為什么的思維方式。我對畢業后到高等學校教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的信心不高(當時人大的人才培養方向就是高等學校的理論人才和政府高級工作人員),對自己不是中共黨員和出身不好很自卑。若不是黨員,有些黨內的歷史資料是看不到的;我們學習中共黨史課時,登記買黨史參考資料,就分黨內黨外,不是黨員,有的資料就不能買,就看不到,看不到資料,以后講黨史課就會受知識的局限。這樣,我的學習興趣便逐漸轉到哲學和中國通史上來,只要不上課,我就到圖書館借這兩方面的書看,我把1949年以后出版的有關這兩方面的書閱讀了一遍,覺得都是按蘇聯教科書模式講的,用中國的歷史來說明西方或蘇聯教科書中的原理,就像古代中國人為“四書五經”做注疏那樣,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中國史實為注腳,說明蘇聯教科書中原理的普遍性。我掌握這個思維模式和思路以后,看書就非常容易,看得很快,到后來就覺得沒有書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