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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戈列格里斯久久注視著伯恩最后的屋舍。等房舍終于消失在視線之外,他便拿出筆記本,列出這輩子教過學(xué)生的姓名。他從去年開始,逆著時間次序追溯回去。他在每個姓名中找著一張張的臉孔、獨特的舉止及生動的插曲。他輕松列出最近三年的學(xué)生名單,之后便不斷感到遺漏了某一位。對于九〇年代中期的班級,腦海中僅剩下少數(shù)學(xué)生的臉孔和名字,更早的記憶則是脫離時間次序,只記得少數(shù)幾位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女學(xué)生。

他合上筆記本。他在城里不時會遇見多年前教過的學(xué)生,現(xiàn)在他們已非少男少女,而是成年男女,已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學(xué)生們外貌上的改變令他詫異,改變的模樣有時更令他吃驚:還如此年輕就顯露出苦惱的神色、眼神匆匆,露出罹患重病的征兆。他最擔(dān)憂的莫過于一項赤裸裸的事實:這些變幻的臉孔見證了光陰的流逝及生命無情的衰敗。他看著自己老人斑初露的雙手,有時拿出自己學(xué)生時代的照片,試著回想過往至今的時光,一天天,一年年。在這些無比驚恐的日子,他會沒有預(yù)約便跑到多夏狄斯的診所去,再次述說自己失明的恐懼。最容易讓他失控的,莫過于與旅居國外多年、住在另一塊大陸、生活在另一種氣候、操著另一種語言的學(xué)生偶然相逢。您呢?還在科欽菲爾德教書?他們總是這樣問他,動作則透露出他們不打算暫留。在這類與學(xué)生偶遇的當(dāng)天晚上,他會先為自己辯護,之后又抗拒為自己辯駁的想法。

此刻,他坐在火車上,腦海中回憶著過往,已經(jīng)超過二十四小時不曾合眼,聽?wèi){火車帶著他駛往未知、未曾擁有的未來。

火車停靠在洛桑是一種誘惑。開往伯恩的列車駛進了月臺另一邊。戈列格里斯想象自己在伯恩火車站下車的景象。他看著手表,心想:如果從伯恩火車站搭出租車到科欽菲爾德,還來得及趕上第四堂課。至于那封寄出去的信,他必須在明早及時攔截郵差,或拜托校長不要拆信,直接把信還他。情況會有點尷尬,但不是辦不到。這時他的視線落在包廂桌子上的筆記本上,即便沒翻開,學(xué)生名單依然清晰浮現(xiàn)在眼前。他突然明白:打伯恩最后的屋景從視線中消失那一刻起,他最初想要抓住熟悉事物的企圖在經(jīng)過這些時間后來看,更像是告別的舉動。火車緩緩離站時,他心想著,為了能告別,必須在心里和要告別的對象拉開距離,將難以言喻、混沌困惑的心理狀況順理出頭緒來,才能明白其中代表的意義,也就是歸結(jié)成條理分明的輪廓,一如他列出的學(xué)生名單。這些學(xué)生主宰了他的生活,更勝其他一切。對戈列格里斯來說,此刻離站的火車仿佛拋掉屬于他的一部分,卻又些微感覺到,自己仿佛踩在一塊微震造成的浮冰上,緩緩漂向廣袤冰冷的海洋。

火車加速時,他睡著了,直到列車駛?cè)肴諆?nèi)瓦火車站時才醒過來。在走向法國高鐵的月臺時他興奮不已,仿佛正要搭乘橫越西伯利亞的火車出外旅行一星期。他還來不及坐下,一團法國觀光客便擠上了車廂,聒噪聲讓四下充斥著歇斯底里的優(yōu)雅。一名外套敞開的男人在他上方放置行李箱,碰落了戈列格里斯的眼鏡。戈列格里斯當(dāng)下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抓起自己的東西,換到頭等車廂去。

他有幾次搭乘頭等車廂的經(jīng)驗,都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時芙蘿倫斯堅持要坐,他只好聽命,坐上昂貴的座位后卻有種受騙的感覺。你覺得我乏味嗎?他在旅程結(jié)束后問她。怎么了?“無所不知”,你怎能問我這樣的問題呢?她說的時候動手梳理著頭發(fā)——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時,就會做出這動作。

火車開始行駛了,戈列格里斯用雙手撫摸考究的椅墊,覺得自己的行為像是獻給前妻的、遲來的幼稚報復(fù),卻又不明其意。他慶幸附近的座位空著,沒人會看見他那費解的感受。

追加至頭等艙的高金額令他大吃一驚。列車員離開后,他連數(shù)了兩次身上的現(xiàn)金。他默念信用卡的密碼,寫在筆記本上,不一會兒又撕下那張紙扔掉。火車抵達日內(nèi)瓦時,雪已經(jīng)停了,見到暌違數(shù)周的太陽。陽光暖和著他在玻璃窗后的臉,他的心情也趨于平靜。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賬戶中還有很多錢。您存這些錢到底要做什么呢?銀行員看到他因為很少提款而累積的金額后,都會這么問他。您必須拿這些錢做點什么!銀行員幫他做了些投資,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對自己的財富一無所知的富人。

戈列格里斯想起昨天留在講臺上的兩本拉丁文書,書本扉頁上有以稚氣筆跡沾墨水寫就的名字——安內(nèi)莉·魏斯。以前家中缺少買新書的錢,于是他在城里到處找,直到在一家舊書店里找到這兩本二手書。他拿出自己的戰(zhàn)利品時,父親的喉結(jié)激烈地顫動著,一有沉重心事時,父親的喉結(jié)總是會激烈顫動。起初書上的陌生名字讓他有些不悅,但后來他將書的前任主人想象成穿著及膝白長襪、發(fā)絲飄揚的少女,后來他根本不愿意用新書換掉這兩本二手書。擔(dān)任代理教師后有了收入,他卻陶醉在購買美麗昂貴的古文版本中。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直到今日,他依然感到些微的不真實。不久前他還站在書架前,想著:我買下的書竟然成了一座圖書館!戈列格里斯心中的回憶慢慢變成了夢境,一本薄冊子仿佛折磨人的鬼火般反復(fù)出現(xiàn),那是母親當(dāng)清潔女工時的收入記錄。

一只玻璃杯從桌上掉落,他很高興那陣碎裂聲喚醒了他。

還有一個鐘頭到巴黎。戈列格里斯坐在餐車里,望著窗外明朗的早春風(fēng)景。這時他才明白,他確實在旅行——不是他在失眠夜晚的臆想,而是真真實實發(fā)生的事。他給這種感受越多空間,越覺得可能與真實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顛倒過來。校長、學(xué)校、記在筆記本上的所有學(xué)生雖然真的存在,但難道不也是在偶然之間才實現(xiàn)的可能?而此刻的經(jīng)歷——火車的滑行、輕微的轟隆聲、鄰桌玻璃杯輕輕碰撞、廚房冒出的油煙味、廚師不時吞吐出的煙味——并非純粹的可能或已實現(xiàn)的可能,而是真實的存在,簡單而純粹的實際存在,密度強大、具有壓倒性的必然,其特征不正是真實嗎?

戈列格里斯坐在吃完的空盤和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前,深覺這一輩子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過。對他來說不是程度的問題,像人緩緩從睡眠中醒來,越來越清醒,直到完全清醒為止——不,這是另一回事,是一種新的清醒方式,一種進入未知世界的新方式。里昂車站映入眼簾時,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當(dāng)他踏上月臺時,他發(fā)覺自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神智清醒地走下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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