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初,舉國上下都沉浸在迎接奧運的歡快氣氛中,京城處處張燈結彩,修路架橋,建場館,通地鐵,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作為一個從小地方來的北漂青年,內心的自豪感,滿足感,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國家的強盛,民族復興毫無分差的匹配在一起。這是一種質樸的情感,以至于當我騎車沿著中軸線,到了奧林匹克公園,站在天橋上,四面相望的時候,居然激動到熱淚盈眶。
而作為一個單身的,一無所有的北漂,我至少落腳在一個城市,有一個工作,然后默默地奮斗著。我不知道妞妞在哪里,她過得好不好。似乎從我們在哪個鄉間小路的分岔路分別后,我們就注定了不會在一起。但我分明也總是在不經意間會想起妞妞,想起那個小院的女孩。這種想念,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而真誠,是我在這個充滿各種誘惑的世界,隨時可能滑向墮落深淵的一個救命稻草,讓我隨時警醒,并保持真誠和善良。
一個周末,小胖打電話說他姐來BJ了,如果我想見面,他可以安排。
妞妞原本不打算告訴我的,我心知肚明,但我毫不猶豫,答應了小胖的好意。
放下電話,我思緒萬千。轉眼又是四年沒見,盡管我們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還是非常掛念她。
按照和小胖的約定,我上午去他學校找他們。我比預計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左右,因為迫切想見到她,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心靈的折磨,塵封的往事總是浮現在眼前,讓我不能自拔。我站在校門口,等小胖來接我。
他們一起從學校走了出來,她正低頭思考著什么,沒有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我。
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外面穿著一件紅色羊絨大衣,蓬松的黑色毛領搭在脖子上,顯得雍容華貴,光彩照人。下身穿著黑色筒靴,里面包裹著黑色絲襪。頭發微卷,染成了紅棕色,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不時有男生敬上回頭禮。妞妞修長的身材配上這身打扮,性感至極。原本就有的淡雅嫻靜的氣質,此刻更顯高貴。如果不是和小胖在一起,我都難以置信,這是我認識的妞妞。
小胖看見了我,揮手和我打招呼。妞妞才驚覺地發現了我,她瞥了一眼小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臉色略顯尷尬。我走上前去說:“好久沒見了。”
“是啊,好久沒見。”妞妞大方地和我打招呼。
“要不是和小胖一起,真是認不出來了,都變了。”
“你也變了,都是帥小伙了。不過,我可是一眼就能認出你。”
“因為我黑是嗎?”我自嘲道。這是我們經常開的玩笑。
“沒有,因為你的樸實無華。”
我憨憨一笑。說道:“今天中午我來請客。”
小胖連說:“好啊好啊。”妞妞看著我笑了一下,也沒有再說什么。
我們選了一家環境優雅,安靜舒服的西餐廳,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視野非常好,兩邊被鮮花和綠植環繞。
服務員把菜單給我,我又遞給了妞妞,讓她想吃什么,就隨便點。她接過菜單又傳給了小胖,說她什么都行。三個人互相謙讓,都替對方考慮。
爭執不下,我就自作主張,點了些牛排,沙拉,披薩,還有一些小吃。
“點多了,夠了。”妞妞在旁邊一直提醒。
我還是按自己判斷,下單了。
“現在畢竟自己工作掙錢了,正常消費還是可以的。”我一本正經說道。
“你們工作忙嗎?”妞妞問我。
“挺輕松的,很多時候沒什么事,就是掙錢不多,想離開了。”
“錢是掙不完的,開心也很重要。”
“是啊,畢竟還是個國家單位,但在大城市,這點工資真的生存不下來。”
“哥的單位多好啊,說起來多風光啊,是吧哥?咱老家多少人羨慕你吶。”
“都是虛名,沒有用的。自己的苦自己知道。我們那個地方接受的教育就是太正統了,似乎上了大學,以后一定要當官,這個想法太狹隘了。但我們又被這個想法左右,徹底掙脫很難。”
“嗯,我以后也想回家考公務員呢。”小胖嘟噥道。
“也沒錯,當然是一條出路。我想說的就是人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有時候視野要開闊起來。”
妞妞在旁邊沒有搭話,手里捏著餐叉左右擺動,所有所思。
“你哥說的沒錯,我在南方見過很多有錢成功的人,都是很年輕就在外經商,打拼,也很不容易,但也很有成就感。”
“從商和從政,就是兩條不同職業道路,怎么選,看自己適合那條路。”我補充道。
小胖察覺到聊的話題有些沉重,忙舉杯說道:“哥,姐,來,咱們以果汁代酒,干一杯。”我們舉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
小胖感嘆道:“哥,您說咱在那個窮山溝里長大,怎么著也想不到,如今我們能在京城相聚。”
我也感嘆萬千,想起這些年打拼的艱辛,才更覺得今日歡聚的喜悅來之不易。而其實和妞妞的苦痛經歷相比,我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么,簡直就是無病呻吟,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胖,你更應該敬敬你姐,她更不容易。”我說的每個字都加大了音量。
小胖忙說:“那是,那是,姐和哥對我最好了,都是我最親的人。”
小胖稍微動了幾下筷子,說學校還有事,就先開溜了。我理解他的用意。
小胖離開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氣氛瞬間又變得凝重。我們靜默了許久,坐在座位上,時不時會用眼神掃一下對方。淡淡的輕音樂和感人肺腑的情歌,時時彌漫在餐廳的每個角落,使氣氛顯得更為曖昧。
我想起那個回家的下午,想起那首唱了無數遍的《牽手》,那是屬于我們倆的情歌。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我不禁有些激動。
“如果那兩個字沒有顫抖,我不會發現我難受,怎么說出口……”,陳奕迅的《十年》響起,我才發現,原來那一天已經過去十年了。
妞妞側身看著窗外,她的眼神深邃迷離,似乎也回到了曾經的青蔥歲月。她淡定而從容的神情下,卻時刻涌現難以掩飾的哀傷。
“你過得怎么樣?還好吧?”我問她。
“嗯?”她看向我說道:“我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但是她的眼睛背叛了她的心,只見她的眼角發紅,滲出了一滴淚水。
我疼惜地看著她說道:“這些年,我沒有能力照顧到你,你受委屈了。”她收住淚水,強顏歡笑。“別,別,別這么說,大家都不容易。”
我發現我的臉皮確實很厚,總是自認為自己如何,總是認為別人就應該愛我等我,其實我又算個什么。我再一次問自己,我究竟算是什么?
朋友嗎?我們四年沒有聯系了;戀人嗎?更是扯淡;老鄉嗎?充其量算是吧。
我突然不知說什么話好,說什么都是難過,說什么都是內疚。我強烈的表達欲望被一種更強烈的自責情緒壓制下來,又開始安靜的像一只受傷的刺猬蜷縮起來。
窗外是車水馬龍,人流不息,這是我們曾經無限憧憬的大城市。我們多少次地給彼此加油,多少次默默地給自己加油,要離開農村,離開農業生產,去大城市生活。小時候的我們是多么的快樂,窩在那個農家小院,心里卻擁有著整個世界。如今,坐在大城市的街角,我們卻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無比懷念那個山溝溝里的家。
思考了片刻,我打破了平靜。對妞妞說道:“不要在外面漂泊了,回家吧!”
妞妞呆呆地看著窗外。
我繼續說道:“回家去,找個好對象,好好過日子吧!”
妞妞一直沒有答復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她在沉思著,沉思著,突然間,淡淡地笑了。
“家已經回不去了。”她說道,“從我們離開的那天起,就回不去了,從我父親逝去那天起,我就沒有家了。”
我深深地知道她心里那個完美的家庭是回不去的。但我又希望,她能接受這份缺憾,就像接受個人的不完美一樣。
“家,永遠都在的,那個小山村,那個小院子,就是我們的家。即使漂泊在外,家也是在我們心里。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個屬于家的角落。”
“是,童年的家永遠是我最溫暖的心里慰籍。但成年之后的家,我一點都不懷念。我在外面挺好的,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上,我現在都很富有,真的。”
“嗯。”我沉默地思索起來。我只是片面以我的感受來判定妞妞幸福與否,其實并沒有從妞妞內心出發去考慮,去感受。
“你開心就好,這是我一直期望的。”
“你也要開心起來,知道嗎?你有時候太緊張了,你一直在追尋著什么,各種理想,成功,各種有的沒的,你從小就是這樣的人,我很欣賞你這種有理想的,熱血沸騰的樣子。但你有時候也要靜下來,試著停下腳步,感受現在,享受現在的生活。”
我能感受到,妞妞內心憋著很多話想說。而更讓我震驚的是,那個從小習慣于被我引導的妞妞,此刻已經強大到要來說服我,教育我了。我內心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內心那個妞妞要被現實的妞妞趕出我的大腦。而我又為妞妞開心,只要她足夠自信,足夠強大到去掌控自己的人生,那不管她做出了什么決定,應該都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她是個大人了。
“你談對象了嗎?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沒有。二十多了,你在想什么呢?身邊的同齡的好姑娘都被別的男生搶跑了,你知道嗎?你可不可以成長的快一點,我真替你著急。”
我被妞妞說的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像我這樣從小被嚴格管教,只知道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找個在體制內上班的好工作,是不是就是情商為零,社會認知的低能兒?妞妞說我不夠成熟,我也確實感覺到了。內心早熟的我,在行動上和表達上卻就是個巨嬰。我何嘗不想談個戀愛,可永遠都是內心狂熱,實際卻看見姑娘就臉紅,自己喜歡過的女生一個個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成了別人的女友和新娘。我只是一個笑話嗎?
亦或這些年,難道真的是因為內心放不下妞妞,而讓我舉步不前?
我安靜地坐著,情緒低落,臉色又憋的通紅。我不想讓妞妞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但我根本藏不住。
“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你也別介意。”妞妞看出來我的失落,安慰我道。
我看著對面這個性感嫵媚,宛若人間尤物一樣的女人,曾經她只是也和我一樣,一個土的掉渣的孩子。現在,她已經徹底變了,而我似乎還在原地踏步。
我安靜地坐著,她卻哭了。
她替我著急,她卻哭了。
我內心其實感受到一種被關心的溫暖,就像我一直放不下她一樣。無論天涯海角,我們都想讓彼此好。
那天,我送妞妞離開,她還要去找一個朋友。我問她去哪里,想告訴她應該怎么坐地鐵,怎么轉公交。她說不用,打車就好了。
在我們等出租車的那段時間,暖暖的陽光照射下來,就如同回到溫暖的家鄉的小院。春風輕拂,吹走了冬日的寒冷,吹起了她的秀發。她用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頭發,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面而來。我站在她的旁邊,突然間,內心波瀾起伏,好想把妞妞抱在懷里,好想把她留下。
她站在原地,踩著高跟鞋的雙腳,時而兩腳交叉,時而一個鞋跟著地轉圈。她的風衣敞開著,好身材完全遮不住,頭微微側向陽光的方向,兩只眼睛微閉,側面看上去宛若港片中風情萬種的女主角。
在她上出租車的一剎那間,我好想拉住她的手。甚至有那么一刻,我隱約感到右手都伸了過去,只差一微米的距離,就可以觸碰她雪白的肌膚。但是,我整個人還是像木頭一樣,心里滾燙的發熱,四肢卻僵硬笨拙。
她微微一笑,還是走了,也許在她心里早已沒有了我的位置,而我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