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大楚寧江城郊,凈空觀。
陳久拂凈庭前的落葉,盤膝端坐,靜靜地等待那個殺手來取他的性命。
“明年的今天,我的墳頭草應該會老高了!”
隨即,他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可笑的想法。
自己孑然一身,偌大的寧江城,卻是一個熟人都看不見,死后,怕是連個容身之所都沒有,哪來墳頭草之說?
凈空觀原本是城郊的一處無人小道觀,破敗不堪,又荒蕪偏遠,就連乞丐都不屑來此歇腳。三年前,陳久作為九州百萬山野閑人中的一員,背著行囊經過此處,囊中羞澀的他住不了客棧,又恰逢天降大雨,便索性在這留了下來,靜靜等待今日死亡的降臨。
道觀雖然有些破落,卻也能勉強落腳。這三年來,他修修補補,竟然也把這個小道觀經營出了幾分家的溫馨。
視線緩緩掃過周圍熟悉的院墻,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這些相依為伴的東西,陳久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可惜啊!”
任誰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亡,心里肯定都不會好受。
已是初秋的時節,微冷的風吹過,卷下庭前樟樹上的幾片枯葉,顯露出幾分葉落歸根的感覺。
“人活著都有自己的理由,那么死亡呢?”
啃上一口從東街買來的燒餅,他望著眼前那片緩緩墜落的葉子,捫心自問。
“死亡也需要理由?”一聲略顯懶散的聲音突兀響起。
不知何時,小道觀門口,斜依著一位黑衣劍客。他身背劍匣,嘴上叼了根野草,臉上卻布滿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秋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太早,此時的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所以陳久之前竟沒注意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不過,將死之人倒也不會在意這些小細節,只是繼續自顧自的想著心事。
駱凌驍是浩瀚九州數一數二的刺客,然而他卻全然沒有一點殺手的隱忍謹慎,堂堂正正的走入觀內,反而像是個作風磊落的俠客。
他望著眼前的窮酸少年,不由有些蛋疼。
要不是受人所托,自己腦子抽筋了才會接這個無聊任務?不遠萬里來殺到這寧江城,只為殺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
不過反正也是一劍的事,既然答應他人,單子已經接了,那就干吧!
他這么想著,便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小子!有人托我來要你的命!”
陳久抬頭望了望這個渾身包裹在夜色中的不速之客,低頭繼續啃著燒餅,口中含糊答道:“請便!”
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歇斯底里,這與他往日遇見的獵物們有些不同。
駱凌驍望著一臉淡然的陳久,心中不由有些好奇,他習慣了他人面對生死間的驚慌,卻很少見到這種不懼死亡的人。
“我接了這么多單子,從沒見過你這么奇怪的人!死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駱凌驍的話很平靜,就像兩個熟識的老朋友在聊天。
他暫時放棄一劍取命的打算。
貓抓老鼠抓膩了,難得遇見一只顏色不一樣的,自然要好好戲耍一番再吃了!
“什么問題?”
“都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一個人如果連生死都可以漠視,那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你錯了!我并非不懼死亡,只是不愿自己庸庸碌碌,整日活在當初的悔恨之中,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軀體逐漸腐朽,卻任仇人逍遙法外!所以,相比于無奈地在切齒仇恨中虛度一生,我更愿意自己能夠死得更有價值,以此來喚醒某些沉睡的家伙!”
“這倒是奇了!我可是聽人說過一句話:你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叫醒或許不可能,但醒的方式卻可以有很多種!
“比如,以死亡?”駱凌驍饒有興致的接下他的話語。
“以死亡!”
“唔,確實!如果像你這么有趣的人死了,你心中的那個人估計也會驚醒吧!”
駱凌驍有些奇怪道:“可是,我為什么要讓你得逞呢?”
他摸了摸自己腮邊的胡渣,忽然,耳朵似聽到什么一般動了動,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我想,我應該改個主意!”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三天時間!第一個,你可以告訴我那個需要被喚醒的名字,以他的命來抵你的命!第二個選擇,我殺你,三天時間,你可以做任何事!你可以逃出這座城池也可以去找些幫手助陣!你不用急著回答,三日之后我會再來!”
……
九月十九,駱凌驍有些后悔。
看那人死倔的樣子,八成是會選第二種!可他那付窮酸樣,能找到什么厲害的人?到時候自己打得不過癮怎么辦?
九月廿日,駱凌驍還是沒忍住,偷摸著跑到觀里,在他房間悄悄塞了一個紙包。紙包里有幾錠金子,而包上面,則留著寧江城幾個有名劍客地址及他們的把柄。本大刺客難得出一次任務,總不能就這么平平淡淡收場吧,好歹也得將這城中這幾位看不順眼的家伙收拾一番!
九月廿一,大雨,沖龍煞北,宜動土、祭祀、安葬……
駱凌驍翻看著今日的黃歷,心情顯得很不錯,對他們這個職業而言,今天顯然是個黃道吉日!
如約出現在凈空觀,卻見夜色之下,陳久依然獨坐中庭,任由大雨澆頭,他卻紋絲不動。
這家伙三天一直保持著這姿勢一動不動,他這是在干嘛?難道是道家的煉心之術?
“你竟然沒逃走?”顯然,駱凌驍更希望陳久逃出城去,這樣,他的任務才會變得有意思起來。
“面對天下第二的刺客,走了便有用么?”黑暗之中,陳久的雙眼睜了開來,如劍般明亮而鋒利卻又隱藏這死寂、凄涼和悲憫!
駱凌驍討厭這種眼神,因為這眼神讓他看上去比自己更像一個殺手。
“你竟然認得我?”
“這有什么難猜的?前幾日便傳聞有殺手要來寧江城取我性命!人還沒到,傳言便先到了。”
他接著說道:“這便很奇怪!若是平常的殺手,怎么會放任這種消息傳出來?只有那些對自己極為自信,又厭倦于平淡刺殺的殺手,才會這么干吧?而這么張揚的殺手,全九州也沒幾個,背著劍匣只走正門的刺客,也就你一個了!”
“嗯,像我這么英俊瀟灑的殺手,確實很容易被人認出來……”
“你可以動手了!”陳久打斷對方的自戀行為。
“這么說,你是選擇第二種了?”
“……廢話少說,開始吧!”
“你求我啊!”
“是你想殺我,卻反而要我求你殺我,這是什么道理?”他這話說的稍微有點繞口,但意思卻很明白。
駱凌驍緩緩步入庭中,環顧四周,不由皺眉:“你的幫手呢?讓他們出來吧!就你一個,可不夠我打的。我的劍可是很快的,要是不盡早現身,怕是連見你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保護了!”
“他一直都在!”
駱凌驍神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他很狂,但卻很謹慎。早在進觀的時候,他的感知便擴散開了,然而這一路走來,除了眼前的瘦弱少年,卻并未發現其他人!
陳久見到駱凌驍嚴肅的神情,不由抬頭朝著天幕指了指,神經質般笑了起來。
駱凌驍略顯狐疑,挪開頭頂的油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四野無人,黑沉沉的天空,雨如劍落。
“三天!三天時間,別告訴我,你找的幫手就是這賊老天!”駱凌驍確認四周再無人跡,心神一松,隨即想到自己省吃儉用的黃金都喂了狗,不免有些氣急敗壞。
自己滿心歡喜的準備著大殺四方,結果他一個人都沒請來!
“現在可以動手了嗎?”陳久問。
駱凌驍挑了挑眉,說道:“怎么?你好像比我還急啊?”
陳久聳了聳肩,解釋道:“你可能不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駱凌驍習慣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胡渣子,點頭表示贊同:“不錯,據我所知,我們這一行,確實有些變態的家伙,特別喜歡貓抓耗子的把戲。當死亡臨近時,你們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地越是煎熬,越是絕望,他們便越是享受。”
“這么說,你就是這種變態了!”陳久透過雨簾,望向駱凌驍。
“轟隆!”天際有雷霆閃過,照亮了庭前的兩人。
狂風之下,雨珠滴落地面,匯成一條條溪流,順著地勢,從庭前緩緩流向門口。
“不不不!你可能誤會我了!我只是覺得你有些可憐,想到你死了之后都沒人給你收個尸,還得由我動手,不免有些麻煩!”他面不改色的扯了個謊。
駱凌驍低著頭,望著雨水沿著地勢毫不停留地流向門口,繼續道:“你知道,我們殺手都是不喜歡麻煩的!”
“殺手做到這么婆媽的份上,你是第一個!”望著蹲下身子的駱凌驍,陳久不由催促道,“快些!我趕時間!”
“也是!單子既然已經接了,人是一定要殺的!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只好遂了你的愿啦!”
駱凌驍忽然收斂了玩世不恭的態度,向著陳久發足急奔,一呼一吸之間,速度竟然越來越快。
天外雷聲隆隆,電光閃爍不定,仿佛也因他的舉動而躁動起來。
“踏踏踏!”地面上水花還沒來得及綻開,駱凌驍的腳步便先它離開。
他奔行的速度很快,但是手上的速度更快。別人以為他是要沖過來殺人,然而實際上他在奔行的過程中便已經完成了殺人的動作!
奔跑只是為了掩人耳目,麻痹敵人的招數罷了!
他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第二的刺客,并不是因為他高絕的輕功,而是他是一名劍修,只有劍修的劍,才能比天下任何的輕功還要來得快!
自天音之亂后,七大家族曾公然表示,修行者不得以任何方式,介入凡塵,對凡人下手,否則將遭到整個修真界的追殺。
然而駱凌驍并不在乎,因為知道他這個小秘密的人大都死在了他的劍下!
“出鞘!”
駱凌驍想象著對方見到自己這一劍駭然的眼神,不由笑了起來!
劍吟,劍起,在雨中斬開一條真空的道路。
劍影迅疾,在對方眼瞳中越來越大,甚至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便已到了身前!
陳久想躲,然而他終究只是一介凡人,沒有堅韌的體魄,沒有迅捷的速度,更沒有傲人的修為,于是一切就有了結果。
此時,駱凌驍也覺得,一切都將結束!當那把劍穿透他的胸膛,當血液混合著雨水飆射而出,那么對方的生命最終便會走向完結!
“嗤!”
如預想中一般,利劍毫無阻礙的穿透了他的身體,如中敗革!
“哈哈哈哈!”
笑聲來自陳久!
駱凌驍望著笑得竟然比他還要暢快的陳久,神情嚴肅了下來。
明明快死了,他為什么會笑?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問的。
“你為何要笑?”
駱凌驍看著自己的劍穿透對方的身軀,越發不解!
陳久不斷地咳著血,片刻之后,終于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便又“呵呵呵”地笑了出來。
他的心跳得更劇烈了,腦袋中傳來一陣陣眩暈,這是血液大量流失導致的癥狀。時間點滴消逝,陳久強撐著眼睛不讓他閉上,死死的盯住那個一臉戒備的黑衣劍修。
“三年了!我等了整整三年!今日,終于有機會完成我的心愿了!”
他強撐住一口氣,說道,“三天前,你問我死亡需不需要什么理由?”
陡然間,陳久的聲音高亢起來,激動的就像狂信徒找到了自己信仰的神明一般,“當然!”
說話間,胸口的血如水般滋滋往外冒,陳久的臉色便更白了一分,但他的眼神卻更明亮了起來。
“抱歉!一直以來都沒有向你介紹自己!咳咳!”陳久將口中的淤血咳出,繼續道,“我叫陳久!”
“你……”駱凌驍手掌緊了緊,把劍握地咯吱咯吱的響。
“是你發的任務?”他一臉的難以置信,“天下竟有這么瘋狂的人?”
陳久趁著喘息的間隙,露出一個詭秘笑容道:“以血換血,以命換命!”
“換命?為了喚醒那個人,你竟然這么舍得?”
陳久沒有太多力氣回答他的話語,雙眼卻直直望向駱凌驍。
“哈哈哈哈!”駱凌驍再次笑了起來,“難道你是要換我的命?”
這是他這幾天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卻一點也不搞笑!
“不信?”陳久捂著胸口的那個洞口,咧開了嘴唇,鮮艷的血液便滴落下來。
駱凌驍不屑于與一個凡人論證誰能殺誰的問題,他如今只是關心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
“亡……誓殺……!”
“轟!”
“轟轟!”
“轟轟隆隆!”
天際的雷聲突然密集了起來,光芒閃耀間,駱凌驍只能看見陳久的那張嘴開開合合,卻根本聽不真切他接下來的話語。
驀然間,他抬頭望向蒼穹,臉色突變,便要御氣逃出院子。
自從進了道觀,駱凌驍便一直是勝券在握的感覺,直到此刻,他突然發覺自己竟然也會有這么狼狽的時候。
然而一切終究還是晚了,當他他悲哀的發現這一切時,整個院子的靈氣,竟好像被那九天神雷給壓制的凝固不動。
一步錯,步步錯!
就在駱凌驍想要調動體內氣息的時候,冥冥之中,仿佛被人按下了一道機關一般,九天之上,無盡的雷霆,向著這個小小的院子,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