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那一隊人馬已至僧眾眼前，來人一共九騎，八騎上皆坐著身穿黑甲的軍士，只其中那一騎上，坐著一個白衣銀甲的青年，但見他容色剛毅，眉梢眼角卻一股傲氣，在他身前又坐著個五六歲上下的男孩，生得十分秀氣可愛。

眾僧皆識得那白衣銀甲的青年，那便是博州城守將靖西將軍王匡之子王衛(wèi)，他雖還未得敕封，博州城上下卻早稱他作少將軍。他懷內(nèi)稚子便是他極寵愛的獨子王通。

那八個黑甲軍士齊齊下馬，動作整齊劃一，一望便知是訓練有素。王衛(wèi)亦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而后將稚子抱下，一手牽著。

他們一行數(shù)人除開王通不時好奇地左右張望外，皆是目不斜視，穿越眾僧，徑直向石臺走去。

鳩摩若似是對此習以為常，向他們施禮后問道：“不知施主此來何為？”

還不待王衛(wèi)回答，王通便使勁拉了拉爹爹的手，以稚子童音答道：“是我要先來替我阿娘瞧瞧這佛陀像雕得好不好看，萬一不好看，我便不叫阿娘來瞧了！”

王衛(wèi)瞧著兒子，只覺他機靈可愛，便笑了笑接著說道：“原本依著我家娘子，不便在開光大典前來唐突佛陀的，只是我家孩兒必要先來瞧一瞧，還望主持不要見怪。”王衛(wèi)口中雖然客氣，面上卻毫無歉意，依舊閃爍著凌人之氣。

鳩摩若面上仍帶著溫和笑意，看了看王通說道：“小施主年紀雖小，卻將孝敬母親放在心中，佛祖自然不會怪罪。”

王衛(wèi)似是正等著鳩摩若這般說辭，滿意的點了點頭，便由四個將士在前開路，挾著王通往那造像的洞窟里去了。

原來這佛像乃是建在山腹之中，進了石門，乃是一條甬道，左右皆是供僧侶坐禪的石室，往內(nèi)再進二三十尺才是一間極高的大殿。昨日雖已做了一番布置，但開光大典未及，燈火未點，此時甬道之中還一片暗色。

幾個將士自懷內(nèi)拿出火折子，將壁上油燈一一點燃，一行人緩緩入內(nèi)。

大殿正中矗著一尊拈花而笑的佛陀，佛陀垂眼而觀世情，面上笑意溫和而慈悲，散發(fā)出如玉一般的溫潤祥和之氣，似是世上一切苦難都可被隔絕在這殿外，無論誰到了此處，都會不自覺的平靜起來。

王通拉了拉父親的手，撒嬌要父親抱他，王衛(wèi)便將他抱起，說道：“你瞧瞧，這佛陀你可滿意了？”

王通到底還是個稚童，瞧著這巨大的造像，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往父親懷內(nèi)鉆了鉆道：“這佛陀這樣大，雖然造的好看，若教我一人待在此處，我卻是萬萬不肯的！”

王衛(wèi)笑了笑，道：“你雖黏你母親，卻不愛與她一同禮佛的，自然耐不下性子待在此處。只是若你母親要來，恐怕還是會巴巴地跟來罷？”

王通攬著父親脖子也笑了，說道：“那父親也一同來，我們?nèi)齻€人一齊，那不管在這里呆多久，我也愿意的！”

王衛(wèi)望了望那佛陀，仿佛輕輕嘆了口氣，自顧自說道：“只怕你母親心中只有佛陀，我在不在此處，與她沒什么分別。”

少將軍父子一進了那石窟中，遠處便又駛來一架馬車。留在外間看顧馬兒的兩個將士，一眼便瞧出這是府中的車架。待馬車駛近了，便前來查看。

那馬車上下來一位黃杉娘子，約莫雙十年紀，一下車便急急地四處張望，向那將士問道：“通哥兒在哪兒？少將軍是要將他縱壞了，這樣不敬的事情的也由得他來做！如今娘子已知道了，教我將通哥兒領回去呢！”

那將士見是少將軍夫人身邊貼身伺候的女使，也不敢怠慢，答道：“少將軍已帶著小郎君進窟了，蘇女使不若就等他們出來吧。”

那蘇姓女使聽見如此，也不理那將士，急急忙忙跑到蓮花臺上，向主持鳩摩若行禮，歉聲道：“阿彌陀佛，主持莫怪，我家少將軍與小郎君今日多有得罪，我這便請他們出來，莫要誤了寺中的大事。”

鳩摩若搖了搖頭，笑著說道：“無妨，今日事原是昨日果，緣分使然罷了。”

那蘇女使見主持并不見怪，道了聲“謝主持慈悲。”便進石窟尋人去了。

馬雪兒站得遠，并聽不見那蘇女使與將士說話，見蘇女使生得亦是中原人相貌，便向悟真說道：“難道這便是少將軍的娘子嗎？”

悟真已認出那蘇女使便是念心，向馬雪兒道：“恐怕不是。”

馬雪兒見悟真答得肯定，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難不成你認得她？”

悟真點點頭，說道：“是一位故人。”

馬雪兒見悟真不欲多言，便也乖乖立在一旁，只不多時，念心便抱著王通跟在王衛(wèi)身后出了石窟。王衛(wèi)面上神色有些不豫，也不向主持拜別，徑自上了馬。

念心抱著王通，回身向主持鞠了一躬，權作抱歉之意。回身之時，余光卻瞥見了蓮花臺下的悟真，不由身形一滯，又轉頭看向悟真。

數(shù)年不見，悟真風姿依舊卓然，比之少年時如一塊璞玉未經(jīng)琢磨，如今已是瑩然生光，從前俊逸出塵的面龐上，棱角愈加明顯，卻多了幾分慈悲，倒是比之從前世家公子之態(tài)更可親幾分。

悟真見念心望著自己，便笑著與她點了點頭，念心見悟真與她相認，心中歡喜，只不好人前表露，亦是笑著點了點頭，帶著王通上了車架。

念心一回府中，便抱著王通到了后院，此刻林蘊菡正與婆母坐在床邊一道為王通裁制新衣。

王通心知林蘊菡必定要為今日之事罰他，便一溜煙跑到宋大娘子身側，扭股糖似的往宋大娘子懷里鉆，口中甜甜地叫道：“祖母，祖母。”

宋大娘子被他纏得不住，只好放下手中針線，將王通抱到懷中，笑著朝林蘊菡說道：“我瞧他定是知道你生氣了，先找著我做救兵的！”

林蘊菡朝宋大娘子笑了笑，待看向王通時面上卻收斂了笑意，只以眼色示意王通跪到蒲團上去。

王通不肯，口中哼氣，只貼在宋大娘子身上。

宋大娘子雖不大干涉林蘊菡管教王通，心中卻也對這孫兒寵愛得緊，伸手拍了拍林蘊菡手背，說道：“我瞧通兒已知錯了，我做主教他一月不許吃糖，你也就饒過他罷。”

自林蘊菡嫁來博州，宋大娘子對她極好，真真是當做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林蘊菡心中感激，亦從不當面違逆宋大娘子之意，此時便只好嘆了口氣，向念心比劃了一會兒。

念心便說道：“通哥兒，娘子說若是下次還這樣行事，便是要抄寫一百遍心經(jīng)做罰的。”

王通聽見如此，便知是逃過今次的懲罰了，又未免一會兒宋大娘子走了，母親拿別的罰他，便先下了榻來，拉著宋大娘子的手說道：“祖母我餓了！我想吃張媽媽做的薄荷糕了，我今日吃過朝食后還未用過點心的！”

宋大娘子笑著看了看林蘊菡，見林蘊菡無甚異議，便由得王通將她牽了出去。

念心見大娘子去了，歡歡喜喜地坐到林蘊菡身旁，拉了拉林蘊菡衣袖，林蘊菡見念心神神秘秘的樣子，比劃道：“又得了什么新鮮玩意到我跟前獻寶來了？”

念心向來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便快快地將遇見悟真之事說了。

林蘊菡只覺少年在姑蘇時的往事樁樁件件忽得浮現(xiàn)至眼前，一時思潮襲來，喉間竟有些發(fā)澀。公爹與婆母自然待她極好，便是郎君，雖算不上情投意合，對她到底也有幾分敬重。姑蘇城里，繼母與兩個妹妹向來不待見她，爹爹雖憐愛她幾分，在繼母跟前，卻也沒法子維護她，說起人情，實在是比不上博州的。然而她自姑蘇長大，思鄉(xiāng)之情總是縈繞胸懷。

姑蘇的春日里，細雨會打濕柳葉，落在身上亦是輕輕的，柔柔的，便是淋得頭發(fā)微濕了，亦教人生不出厭來。巷子里有人挑擔來賣團餅的，薄荷餡，細沙餡，桂花餡，遠遠地就可聞著香甜的氣味。念心聽見打梆的聲音，便會悄悄托廚房的媽媽去買，一向是用荷葉或芭蕉葉子包好的，拿到手的時候還有些熱氣。博州一年亦見不著幾場雨的，熱氣卷著黃沙粗糲的直直向人鼻子里撞，雖則宋大娘子亦是姑蘇人士，身邊陪嫁了幾個媽媽，姑蘇點心是極拿手的，然則在博州吃起來，便似變了味一般。

此時聽見悟真的名字，便又好似有姑蘇的風吹了來，帶著幾分能將博州沁潤的濕氣，教林蘊菡心中亦有了幾分歡喜。

念心見林蘊菡面上亦有幾分喜色，便拉了拉她袖子說道：“不若娘子下個拜帖請悟真師父來府上講經(jīng)罷，想必大娘子也會喜歡聽悟真師父講經(jīng)的。”

原來宋大娘子亦是修佛之人，這將軍府中亦修有佛堂禪室。林蘊菡念及少年時與悟真幾次相遇，他言談舉止皆是大家風范，禮佛之心又堅，如今雖年紀稍輕，于佛法上想必已有所成，便笑著點了點頭，拿過紙筆，寫下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