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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寫在父親耿鑒庭誕辰100周年

20多年前,那是一個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季節,近40年的同窗相約在南京總統府歡聚(當時省委統戰部還設在院內,同學中有在此任職)。接近半個世紀啦,同學們久久的期盼,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約定的時間到了,已跨入花甲之年的同窗們一個個現身,“曾似相見不相識”,見面變成了“考試”,“你是某某……”“你好像……啊呀,到嘴邊叫不出來了……”有個同學急忙走到我跟前說:“耿引鸞,我媽媽的命是你父親救回來的……”接下來,他為我們講了一段生動的往事:原來,他當小學教師(曾當過小學校長)的母親,在20世紀50年代初患了傷寒,來勢兇猛,走遍了揚州城的名醫皆拒診,囑家屬回家準備后事。不得已,來到耿家巷就診,當時我父親聽說后,覺得病情不輕,表示同意上門試試看,因他家十分困難(父親抗戰時在昆明失蹤,靠母親把他們拉扯大)無力支付上門診費,我父親表示,實在困難,免收上門診療費用,只付黃包車夫腳力錢。就這樣,堅持免費上門診療,服了一段時間中藥后,他母親逐漸緩解,直至痊愈。后來得知,該同學母親一直活到99歲才離世。

家父生于1915年,今年已是一百冥壽了。父親離開我們16年了,此刻我思緒萬千,父親的一生,從平凡的事跡中值得點贊的還是不少,他的思想、學識、醫德、醫風……我們后輩一生都受益無窮。我也年近八旬,有責任將往事作一點滴的回憶,使家風代代相傳,也是對家父最好的紀念。

我家祖上幾代單傳,祖父這一輩,八個姑太太,祖父獨苗;到父親這一輩,上面有個大他兩歲的姐姐(活到99歲于兩年前去世),當然急盼有個男孩,當產房中傳出嬰兒啼哭聲且是個男孩時,全家人欣喜若狂,我的太祖母(父親的祖母)聽到嬰兒哭聲不止,高興得直說:“不要哭,不要哭,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前世的馬馬(音,揚州話為前世的老婆)啦,18歲就給你娶一個……”哭聲馬上止住了。為了還這一宿愿,我父親18歲就娶了我的母親,一時傳為街坊佳話。從照片上看,父親猶如現在的高中生,穿著綾羅袍,手執一頂禮帽,一臉未脫的稚氣。

家父5歲即在六姑母的家庭私塾接受啟蒙教育,14歲即完成儒學經典教育,后專攻醫學,讀遍醫學經典,并隨父及八姑母應診,辨證抄方。由于家庭的良好氛圍及本人天資聰穎,加上勤奮好學,使他很早就打下中醫理論和臨床的扎實功底,18歲開始獨立應診。從我記事起,就從未見他閑過,每天上午在耿氏醫室門診。由于醫術高明,加上“窮人看病不要錢”,樂善好施,有口皆碑,四鄉八鄰皆上門求診,故耿家巷每日上午都車水馬龍,獨輪車排滿了窄窄的巷子,水泄不通;下午的時間則預約上門出診,他跑遍了揚州城的東西南北,一天下來,想象得出的勞累。但他從不浪費分分秒秒,回到家,脫掉外衣,頭朝外、腳朝內躺在床上(對著窗戶光線),手中拿起書報不斷學習。因此他除了醫藥領域,知識涉及面很廣,在目錄學、訓詁學、金石學、古器物學、文物考古等方面均有深入研究,這是他長期不斷耕耘、刻苦讀書的結果。

調入北京后,記得每天門診均限號,路遠的患者趕不上清晨排隊,到中午前后往往跑來和父親商量加一個號,父親總說,人家大老遠跑來,不就是奔你而來,不給他看,讓人家空跑一腿……許多患者了解了他的脾氣,常常鉆這個空子。因此,經常是別的醫生早就下班了,他身邊還圍了一群患者,每日晚下班、晚吃飯已成常規。

由于父親涉及知識面廣,在人脈上也交往極廣。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交往層面,包羅了方方面面,醫藥的、文史的、作家、科學家、音樂家、體育家乃至工、農、商、學、兵,沒有他不交友的。記得20世紀80年代,有一音樂學院教授來訪,說了句中肯的話,耿老,你應在有生之年把你肚子里的東西全部奉獻出來,父親回話說,盡量爭取把……他每到一處,都不忘記看他的老友。記得他來南京就曾看過藥學家葉桔泉、南京博物院院長姚遷等人。80年代中期,他讓外甥開車在中山陵一帶找葉恭綽先生的墓地,找了一下午未能找到,十分遺憾。他去世后,我在仰止亭找到了,并幫他獻上小花,了卻他這一心愿。

1955年,父親奉衛生部調令,進京參加衛生部中醫研究院的籌建工作,時年39歲,是全國征調突出建樹中醫醫、教、研人才中最年輕的。

新中國成立前,父親受進步書刊和進步人士影響,思想進步,擁護共產黨,一度引起國民黨當局的注意與盯梢。新中國成立后,他一貫擁護黨的各項政策法令,以揚州醫界代表身份被推舉為揚州市人民代表。1955年調京后,在科研、教學、臨床等方面都發揮了積極作用。“文革”中他受到抄家、毒打等沖擊,但他想到的是國家的前途和命運。記得1989年胡耀邦書記去世時,他從福建開會回京路過南京,當時北京天安門形勢十分緊張,他下火車到了我家就流淚了,擔心國家命運,憂國憂民。

他的醫德醫風,除濟貧施診、施藥外,對病人的極度認真負責、一絲不茍也是當今醫界值得推崇的。記得剛解放不久,一天晚上,一女士拿了一瓶注射液來請他注射,當時他說天太晚了,你明天再來。第二天一早,她又來了,父親拿著注射液仔細閱讀了藥品說明書……后來才知道,此藥是用來打胎的,該女士與男醫生不軌有孕,故男醫生想利用晚間渾水摸魚。調京后,掛他號的人特別多,中午很少按時下班,有人掛不上號,知道耿老不會拒診,快到中午時來鉆空子,父親總是和藹地說,你大老遠跑來,去加個號吧。他再忙,每位病家拿到方子離開前,他總會再三關照,拿好藥一定送回來給他過目。他說,藥房人多,有的年輕,業務不熟,有的責任心差,萬一有個差錯,對病家太不利了。

父親晚年中風,語言不利,但頭腦極其清楚,記憶力驚人,仍為登門求醫者看病。在學生的協助下,他還將畢生的醫療經驗進行了總結,出版了《咽喉科傳燈錄》一書。我在病房陪護他時,曾問過他60年前我患中耳炎是哪側耳朵,他雖口齒不清,但仍脫口說出“左耳”,并用手指指。

父親一生清廉、簡樸,正如一學生挽聯中所描述的“一生淡泊,兩袖清風”。記得20世紀60年代末,北京執行“一號通令”,全家人回到老家,他一人留京上班,一只鴨子吃了好多天,上頓熱到下頓,因他不善家務,熱菜時不知道加水,越熱越咸,可也舍不得扔掉。20世紀興起保暖鞋,他十分羨慕,卻舍不得自己花錢買一雙,仍由老家給他做老式棉鞋,直到病后,我托人帶去一雙,他當即就在病房穿上,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地在病房里走來走去。父親就是這樣克扣自己,而對長輩及周圍人呵護有加。

1986年的一天,我得知父親已上了去無錫開會的火車,就算好列車在南京的停車時間,燉了蓮子銀耳羹用保溫瓶裝好送到車廂,父親十分驚喜,后來又不止一次地對弟弟妹妹們說:“你二姐多孝順。”其實,這些都是在父親的影響下才知道體貼老人的。我的姑祖母(父親的姑母)一生未嫁,一直在家行醫,父親把她當作自己的生母一樣敬重、侍奉,一直供養到93歲送終。我的生母過早去世,留下我們年幼的姐弟三人,外婆一直留在我家幫忙照應,我家稱得上“敬老院”。父親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一大家人,上有老下有小,他總是節衣縮食,讓大家過得寬松開心一點。尤其對老人,父親無論如何要把她們接到北京,看看外面的世界,把裹著小腳的姑祖母、外婆帶到頤和園、天壇,游遍了北京的名勝。父親總是親自陪同,攙上扶下,給我們小輩樹立了榜樣,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父親對朋友、同事、學生總是寬容待人,對貧者、弱者更是鼎力相助。在揚州老家時,幾乎每天都有一些生活困難、衣食無著的親戚、朋友、街坊在我家用餐,父親總是說,吃一頓飯,對我們不困難,而對他們來說,就是一件大事了。記得我也學著你,在抗美援朝期間,身邊有一貧苦同學,為了捐獻飛機大炮,把早餐錢省出來了,我就邀她來我家吃早餐,使她不至挨餓。還有二件小事:我是第二個女孩,祖父取名“引鸞”,果然引來了我的弟弟,母親格外喜歡,自然對我就較冷落,一不順心,就在我身上出氣。父親知道母親喜歡弟弟,因此,母親一打我,父親就假裝打弟弟來保護我。另一件事是在抗日戰爭中,我們親戚一起到鄉下逃難,比我大一歲的表姐實在走步不動了,舅父因她是第五個丫頭,也最不喜歡她,準備棄之路旁,父親知道后,背起她就走。

父親的一生,是豐富多彩的一生,是忙忙碌碌的一生,也是帶著幾分遺憾的一生。由于父親聰穎過人、刻苦勤奮,使父親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有著廣博的知識面。記得在父親生病前,一位學者曾當面對父親說,耿老,你要爭取把你肚里的東西多留點下來,不要帶走啊!父親笑笑說,盡量爭取吧。父親對自己掌握的知識之豐富廣博是多么的自信,難怪父親病后很焦急,并流露出再給70年時間,可能也做不完的焦急心情。可惡的病魔奪走了父親最后10年的寶貴時間,這是所有親屬、領導和同事、學生十分痛心的。父親的去世,是中醫界的一大損失。送別父親時,我怎能不痛哭失聲呢?!照理說,85歲也算高壽,可當喜喪辦了,可是,怎么也抹不平我心中的遺憾。

值得安慰的是,父親的后生們個個在靈前抱拳立誓,繼承父親未完的事業;兒女們也會將耿氏家風世世代代傳下去。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真實的父親,這就是父親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耿鑒庭二女兒、江蘇省地震局高級工程師 耿引鸞

2015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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