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將這座城市澆了個透心涼！

肆虐的閃電伴隨著轟轟的雷聲！！

知道的，明白這是在下雨；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黑壓壓的云朵逼近了這所只有三層樓的培訓學校！

院中一棵老樹的枝丫不斷被狂風扇在二樓最右邊那間屋子的窗戶上，霹靂啪啪陣陣作響！

那是蘇校長的辦公室！

此時，大白天亮著燈都覺得辦公室里的氣氛低壓地喘不過氣來！

屋里的蘇校長略有不安地一下下抬眼看看窗外，生怕下一秒這些狂亂飛舞的樹枝斷裂砸進窗戶！

四十多歲的蘇校長身穿一身香奶奶的復古套裝裙，一頭短發干凈利落，更襯出她的低調和威嚴！棕紅色的口紅則勾勒出她嘴角的涼薄。

蘇校長雙手抱臂，面色十分難看地坐在一張典雅的深紅色真皮椅子上。

現在讓她更加心煩意亂的并不只是這場大雨，還有站在她辦公桌前的這個人！

一個叫柳小寧的兼職雅思閱讀講師。

蘇校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緊皺著眉頭。

原本就十分深刻的法令紋，因為生氣顯得更加皺巴了。

她一手拍在辦公桌上，手指尖精致的法式美甲都差點被磕斷了。

蘇校長厲聲道：“柳小寧，這是你第幾次遲到了？學生家長都跟招生辦投訴了！不是家里有事，就是學校有事！那么忙出來做什么兼職啊！我們這里是你隨隨便便、來來去去的嗎？！”

又一聲拍在桌子上，“當初看你是南大的名牌生才同意你在這里教雅思！現在呢？！連個時間都不能遵守嗎？你可是跟我們簽了合同的！”

站在蘇校長辦公桌前，那個叫做柳小寧的女孩，膚色白皙，五官長得還算清秀！

身穿一件灰色的連衣棉布長裙，雨漬成團，將灰色浸濕成了深灰色。

柳小寧約莫著也就一米六三的個頭，二十出頭的樣子，卻身材干癟，瘦弱的很！就算扔在人堆里也絕對是數不出來的那種！

一頭的長發因為淋了雨，緊緊貼在頭皮上，衣服上的水順著身體滴在地板上。

手中拎著的帆布包早已浸濕，里面一沓卷子也被雨水澆得皺成了一團。

柳小寧連連道歉：“蘇校長，真的對不起！”

蘇校長冷冷地鼻哼一聲：“你都說多少次對不起了！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來我們這里上課的孩子都是非富即貴！除了好的環境，我們挑得老師都是一等一的！我真的是當初瞎了眼了，找了你這么個不負責任的！”

她又將柳小寧上下打量一番，“嘖嘖嘖！再看看你這身衣服！好歹換一套整潔的正裝！一點都沒有為人師表、愛崗敬業的樣子！”

“真的對不起！不會有下一次了！”柳小寧不斷地懇切道，臉色都煞白如雪。

“還下一次？柳小寧，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堂課！上完，去人事辦手續，走人！”蘇校長不耐煩地揮揮手！

“蘇校長，能不能通融通融，這次真的是我外婆生病！求您不要趕我走，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求求您了！”柳小寧眼睛都開始泛紅，眼角的濕潤都快盛不住了。

蘇校長嘴上不依不饒：“柳小寧，出去吧！別拿你家拿點破事說道！誰家的日子不是一地雞毛！我這里又不是慈善機構！一個蘿卜一個坑。所有工作都得按照章程辦事！行了，我沒時間跟你再廢話！學生們還等著上課！快出去！在我這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二十歲的大學生，一點規矩都沒有！”

蘇校長再次雙手抱臂，將椅子旋轉180度，背過身去，再懶得看她。

柳小寧耷拉著腦袋，捏緊了自己的帆布包帶，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和淚水，走出了蘇校長辦公室。

她輕輕關上了蘇校長辦公室的門，鼻子微微輕啜了幾聲。

在轉身的時候，抬頭便看到一個小男孩就站在她面前。

這個長得圓乎乎的小男孩靠著墻壁，雙手放在兜里，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男孩是她的VIP小班的學生，白志強！

柳小寧抹掉眼淚，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白志強，不去上課嗎？”

“柳老師，您都在這站著，我上誰的課？”白志強不咸不淡地說道。

柳小寧臉紅，慌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看看我這腦子，走吧！去教室吧！”

白志強沒有動彈，只是從兜里掏出一條折得四四方方的深藍格子手帕，遞給柳小寧：“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啊？”柳小寧會意，伸手接過手帕：“那謝謝你！”

柳小寧手握著白志強的手帕，輕輕地擦干凈頭發和臉上的雨水。

她自小便懂得察言觀色，白志強的這條手帕純棉質地，非常柔軟且干凈整潔，上面還帶著淡淡地薄荷香。

蘇校長說得很對，來這里學雅思的孩子，非富即貴！

從這條精致的手絹便能看得出，白志強出生在一個不用為了生計而風里來雨里去的幸福家庭！

“這個我洗干凈了還給你！”

“你不是都要走了嗎？這不是你的最后一堂課嗎？你怎么還給我？”

“我......我可以改天再過來一趟！”

“送你了！不值錢！我媽媽買襪子時候超市送的贈品！”

柳小寧苦笑，心中暗想：“我信你個鬼！這么好的手帕，得買多貴的襪子才能送一條！”

她剛想開口拒絕，白志強催促：“柳老師，您再不去教室，這大半堂課的時間就過去了！做人得善始善終啊！”

柳小寧翻一個白眼，她這是被一個十二歲的中學生給教育了嗎？！

而且，現在的孩子都這么早熟嗎？

明明一張肉乎乎稚嫩的臉，非得裝作一副玩世不恭、滿不在乎、老氣橫秋的模樣。

但是，白志強的眼睛是真的很好看啊！一雙十分精巧的瑞鳳眼，可以盛滿星光的那種！

“走走走！回教室吧！”柳小寧緊走兩步朝著VIP101房間走去，身后還跟著白志強不緊不慢地晃蕩著。

柳小寧今年二十二歲，是個在校大學生，在本地一所比較有名氣的大學里讀東盟研究專業。

至于為什么選這個專業，都別問，問就是調劑的。

當她看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連東盟是個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因為是一本A類，她就沒再說什么，反正都是文科，學什么不是學！

柳小寧從小身體不太好，兩歲的時候一直高燒不退，被家人抱到醫院的時候，才檢查出有先天性心臟病。

她的爺爺奶奶原本勸柳小寧的父母再要個二胎，甚至連準生證明都開好了，但柳小寧的媽媽說了：“這孩子有病，更得細心照料，再要一個，那這個呢？不治了嗎？”

柳媽媽態度堅決，沒再要二胎。

柳小寧的父母也都是普通工薪階層，為了給她看病，左跑右跑也花了不少錢，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但真正壓死她們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她的親叔叔在澳門被人下套騙賭，輸了兩千多萬！

從一個人人巴結擁護的國企老總，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只討人嫌的蒼蠅！

錢是還不上了，即使賣房子、賣車都堵不住那個無底的洞！

于是，她叔叔開始從高利貸那里借錢，以債養債！

直到最后，這把火終于燒到了柳小寧的小家！

叔叔跑了，毫無蹤跡！

外婆也氣得腦出血，最后落了個偏癱！二十四小時臥床，需要看護！

高利貸一波又一波地找上了門！那些壯漢吃喝拉撒都在她的家里！

所有的親朋好友也都將她家徹底拉黑了！

那幾年，柳小寧最害怕的便是夜半時候，咚咚咚的敲門聲！和一群男人嗡嗡嗡在門外謾罵聲！

潑油漆，扔狗屎，砸門！

怕什么來什么！

受盡了冷眼，也嘗遍了苦楚！

沒安生過過一個好年！

甚至有幾次，當她站在天臺上吹著冷風，都在想，要不就這么跳下去吧？

可是，“一了百了”這四個字對她而言都是奢望！

獨生子女，不敢窮！不敢死！不敢遠嫁！

于是，柳小寧還未來得及好好品嘗大學的新鮮感，和校園中冒著的粉紅色泡泡，便已經提早學會了看人眼色，識人長短。

還好她英文還不錯，便暫時在一所培訓學校找了份兼職，也算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糟糕的是，今天外婆的身體再一次不好了！一口痰卡在喉嚨出不來！

外婆年紀太大沒有辦法及時送到醫院，只能求爺爺告奶奶將醫生請到家中去打吊瓶化痰。

等柳小寧一頓忙活完，冒著大雨沖到培訓學校的時候，還是遲到了二十分鐘。

被蘇校長攆出門之后，就連這樣一份兼職都沒有了。

可能下一步，她只能靠在校園里搬貨、送外賣討點生活費！

在上完最后一堂課，柳小寧去人事辦了離職手續。

這個月因為遲到和被家長投訴，柳小寧不僅一分錢沒有拿到，還要倒貼違約金！

蘇校長念著她是在校學生，又確實沒什么錢，違約金便沒再要！

但是，柳小寧永遠記得那個數字：312。

就因為這312元，她站在人事辦公室里，從里到外讓人奚落了個遍。

屋漏偏縫連陰雨的狀況下，她又能反駁什么呢？！

這些年的人間冷暖、魑魅魍魎，早已將她的一顆心練得百毒不侵！

人，在身背一屁股債的時候，只能縮著脖子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柳小寧走出培訓學校大門的時候，天依舊沒有放晴，好在沒有雷雨閃電了！

只是淅淅瀝瀝還飄著綿綿細雨，一層小霧珠淺淺地蓋在她的長發上。

她回頭看了一眼培訓學校第三層樓熟悉的VIP101教室，白志強的身影就映在窗口！

“哦！是那個孩子！”

柳小寧一直覺得那個叫白志強的孩子對待她很特別，但是又說不上來哪里特別！

別看他只有十二歲，卻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而且不怎么愛說話，性格也極為內向！

她想，也可能只因為白志強的父母親長年忙于生意，在各地飛來飛去，造成這孩子心里缺愛，尤其是母愛吧！

所以，有的時候，柳小寧也會略略關照他幾分，就當她自帶母性光輝！

此時，透過細雨蒙蒙，柳小寧雖然看不清楚白志強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覺到，這孩子是在同她告別！

柳小寧又想起了放在帆布包里的那條手帕。她向來不愿意落人情，欠下的人情都是債，她已經背了太多的債了，白志強的這一筆，總歸是要還的。

只是這輩子，還有機會再還給他嗎？

其實，想想也是，這一別的確是天南地北了！

畢竟，這里的孩子將來不是移民便是留學，和柳小寧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

“那就祝你前程似錦吧！”說罷，柳小寧轉身扎進雨中，消失在了長街。

白志強站在窗戶口，看著柳小寧回頭的時候，心里還稍微激動了下，想著她或許會回來。

可當他看見柳小寧瘦小的身影又消失在長街，他周身都隱隱間散著低沉的氣壓，還將褲兜里的那只小豬佩奇的鑰匙鏈死死捏緊了，腹誹了一句：“沒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