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開個機子。”

風延時手持身份證遞過去，網吧老板卻無動于衷，癱在那里一動不動，猶如名畫《馬拉之死》的姿勢，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死了。

并沒有，微微掀起眼皮，瞅了一眼來者。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什么……完了？”

風延時皺眉問。

“我。”

老板深邃的眼里充滿悲痛，是目睹到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大廈將傾。

“還有整個人類。”

——

網吧里的人紛紛站起，這些本該死盯著屏幕，連睡眠欲食欲都能不顧，如今竟放棄寶貴的游戲時間，取下耳機，頜首低眉，手握緊貼胸口。

風延時木然表情，不明所以，恍惚似是走進精神病院，不是我瘋了，而是他們瘋了，可既然大多數人已瘋，我豈不是瘋泉里的國王，也不得不瘋了？

“看看他們，他們都在悼念亡魂，悼念那些犧牲的人。”

網吧老板手指著這群人。

“老板，你是不是吸煙吸傻了？還是整天吃檳榔，把腦子吃沒了？”

對于風延時這番拷打，老板也不生氣，反而神秘兮兮的反問。

“你知曉我是誰么？”

“你？”

風延時沒好氣的輕哧。

“一個十八線小城市的電子產品租聘經營者。”

“我是將軍，是引領者，是藍星的主人。”

“啥？”

風延時定著眼睛，仔細打量著這網吧老板。

頭發稀疏，身材矮胖，五官有巣州人的特征，以善做生意聞名全國，自已也聽說傳聞，曾經搞著名為賣鹽色的營生，就是將染發劑拆成小包來分售，做的風生水起，甚至遠銷到東亞各地。

有本事的人發了財，回國開了各種店養老，這位老板也是其中一員，曾經的染發劑大王，看盡長安繁花日，鮮衣怒馬少年時。

“你覺得我這網吧賺錢嗎？”

并不覺得，一直覺得在做慈善。

“我為何一直在擴建？”

老板又問。

風延時被問住了，這點的確匪夷所思，這家網吧每半年就搞一次擴建，如今面積夸張的好似超級市場，容納更多機子，也容納更多顧客，但就算是家財萬貫，也止不住這樣折騰。

“那是因為我帶兵，多多益善。”

老板狡黠的笑，伸手憑空畫了一個圓，將網吧里的人全部囊括。

“這里所有人，都是我的兵。”

網吧里人紛紛轉過身，向老板敬禮。

“將軍好！”

“……”

風延時啞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也是我的兵，不過是雇傭兵，只是你為我打仗，還要給我錢。”

“瞎幾把扯淡。”

網吧的陰影突然被側重，即是一座山站起來。

那位龜縮在角落的大神，吃喝拉撒都在這網吧里解決，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屏幕，風延時每次路過都擔心，生怕哪天會猝死在這個地方。

并沒有猝死，甚至活到今天，一步一頓到了眼前，連風延時都被震懾住了，頜骨到面頰骨頭清晰可見，似披著面皮的骷髏，瘦削軀體挺出肚腩，像懷著雙胞胎的孕婦，一只腳提拉著拖鞋，連腳趾都畸變了。

繃直著身體和老板對視，那頹廢氣質頃刻間一掃而空，風延時驚愕的揉了揉眼，能看出來，這大腹便便肉體下，是不屈的忠貞靈魂。

“辛苦了。”

老板緩緩道。

“嗯。”

胖子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英雄！”

老板突然大吼。

“保重啊，保重……”

幾乎是帶著哭腔。

“保重！”

網吧所有人同時大吼，腰彎成九十度鞠躬。

胖子伸出手，比出一個“V”字，代表勝利的第一個字母。

仰天大笑出門去，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只有在電腦前有條不紊，目光堅定，戴著耳機大聲咒罵，隔壁都聽得見，噼里啪啦的敲擊鍵盤，風延時還以為是在保護家人，現在看來……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老板說。

網吧門口掛著的橫幅，奪人眼目的一連串獎勵活動——先登，陷陣，斬將，奪旗，每個都能獎勵網費，烤腸，蓋飯。

這不是所謂的比喻，而是是正兒八經的戰功，那胖子就是拿下無數次先登，陷陣，斬將，奪旗的男人。

風延時似乎有些了然，扭過頭來問。

“那些網吧里的陪玩小姐姐……”

“那是一次試煉，是我故意安排的，篩選出不被色相迷惑，不執著于有形之物的人，心中無女人，拔劍自然神，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

老板點起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迷離著眼睛。

風延時愣住了，的確，但凡看見小姐姐就露出色瞇瞇眼神，走不動道的，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么網吧活動的現金獎勵……”

“重獎之下必有勇夫。”

“那些在網吧垃圾桶偷摸瓶子的大娘！”

風延時幾乎尖叫起來。

“嗯，她們都是交換情報的人員，隸屬最高情報機構，她們偽裝的很好，甚至在外面也照樣翻垃圾，找瓶子，趁著大學寒暑假偷摸進宿舍，拿走復習資料當廢紙賣。”

風延時焉了下來。

“所以，我們都不是在玩游戲。”

“沒錯！”

老板突然激動，將煙都扔掉，五官扭成一團，一個跟頭躍上桌子，慷慨激昂。

“你以為我們是在玩物喪志，蹉跎人生，在一個虛擬之物里卜夜卜晝，不，你錯了。”

手指著網吧所有人。

“他們都是英雄，都是精英，都是為了藍星的未來甘愿在這里奉獻青春，將視力，腰，手，都揮灑在鍵盤上。”

又從桌子上躍下，一把抓住風延時的肩膀，唾沫橫飛。

“你知曉有多少人因為腱鞘炎，頸椎病，鼠標手，青光眼，腰間盤突出再也不能踏上這戰場，含恨而終。”

講到這里，網吧里已經有不少人低聲綴泣，流下熱淚。

而風延時還在做最后的辯解，那聲音也像被扼住喉嚨的鳥禽。

“可我們的確是在玩游戲。”

“你知道游戲為何發展那么快嗎？短短幾十年，我們就從紅白機的像素時代，一躍到次世代的大作。”

“噫，不是技術爆炸么？”

“那是因為敵人一直在進化。”

“敵人……”

風延時駭然了。

“它們在研究我們，解構我們，僅僅是二十多年就達到這種水準，可怕的敵人。”

“你的意思是，游戲都是真的，那些反派都是真實存在的生物。”

“沒錯。”

老板點頭。

風延時久久沉默。

“當然，我們也同樣在進化，角色扮演游戲里，玩家是世不出一的精英，策略游戲里，是運籌帷幄的指揮官，第一人稱射擊游戲里，是奮勇殺敵的兵王……”

干掉的所有敵人，都是真實存在的生物，也正是為更好的對抗，才發展出如此多類型的游戲。

僅是為毫無意義的娛樂至死，打發時間，浪費精力，逃避現實，將人生中寶貴的三萬六千天時間，全部消耗在虛擬之物上，怎么可能？

大家都在游戲里各司其職，玩著最喜歡的游戲，做著自已最擅長的事情，為這世界做出貢獻。

“這……這……”

對真相的驚鴻一瞥，已經讓風延時結結巴巴。

“那些菜雞玩家呢？他們為什么還可以存在？”

“總要有綠葉襯托鮮花，牛糞上也長得出驚世駭俗，猛將必起于卒伍，宰相必發于州郡。”

老板笑道。

那么答案就是——藍星上的所有網吧……

“隸屬藍星作戰機構，負責對外作戰，游戲壓倒一切，人類榮光永存。”

老板拍著胸口，應是藍星上約定成俗的軍禮。

“人類榮光永存！”

所有人同樣姿勢大吼。

“我們這里也不該叫藍星，應該叫做B125號，只是蕓蕓眾球的一顆而已，同屬在人類聯邦的管理之下。”

“這里不是藍星？”

“沒錯。”

“現在不是2k年？”

“沒錯。”

老板又點起一根煙，吐出的繚繞煙霧里。

“2k年，那已經是遠古時期了，我們這個時代比你想象的更加久遠，已不知曉多少個輪回。”

眼睛望著煙霧，似乎穿過時空濾鏡，落到那昔時還懵懂無知的人類時代。

“這里不是我熟悉的世界，還有我到底是誰？！”

風延時幾乎絕望的慘叫。

“所以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就連這個時代也是，就像黑客帝國那樣，我們的科技根本不是以前的2k老古董，難不成天氣都是靠龍來翻云覆雨么。”

“并不是。”

老板冷漠眼睛。

“我們下雨靠的是蛟。”

“……”

風延時睜大眼睛，喉嚨咯咯作響，說不出話。

“不過氣象模擬完全是科學的，促進云滴迅速凝結，增大成雨滴降落到地面，蛟會提前催動喉嚨物質，云中播撒干冰、碘化銀、鹽粉……”

風延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恍如隔世。

“為什么要裝成2k時期的樣子。”

“因為要隱藏。”

老板意味深長道。

“雖然我們很久遠，但在這宇宙之中，還是一個年輕的生命，觀測的是宇宙的歷史，看到的只是134億年之前。”

風延時抬起頭，久久望著老板，老板重重嘆了口氣。

“我們只是雙魚—鯨魚座超星系團復合體下的60個群集之一。

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下的10萬個星系之一。

室女座超星系團下的100個星系群之一。

本星系群下的50個星系之一。

銀河系下的上千億個恒星系之一。

太陽系下的藍星上的156億人之一。

如今知道你是多么渺小了嗎？”

老板說著將煙頭扎在手心，火紅的星子灼燒皮肉，發出嘶嘶的燒焦聲音。

“老板，你這是……”

風延時被驚住。

“可惜這個道理我也明白的太遲。”

老板輕笑，啐了一口，啐的好似是過去的自已。

堅定的目光望向風延時，風延時掃視一遍四周，所有人都是同樣的眼神，熱切的目光投向自已。

“我就是個臭打游戲的……”

“不，你是最優秀的戰士，我觀察了你十年，雷打不動，風雨無阻，永遠年輕，永遠在游戲上，永遠熱淚盈眶。”

“……”

風延時沉默。

“站直！天與不取，必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老板吼道。

“這是你的責任，身為下一顆藍星的引領者，你應表現的超脫。”

沒錯，超脫，經歷這一切后，風延時也被改變了，自覺也有責任，有必要，故要做的第一節事情就是。

“老板，開個機子。”

老板笑了，握住風延時的手，似是被什么灼燒般的刺痛，意識漸漸沉寂，那是將轉入另一個世界，游戲，現實，誰能說現實不是一場游戲呢？

耳邊傳來呢喃，是老板的靡靡之音。

多去現實里看看吧。

去看生活，去看世界。

去目擊偉大的歷史事件。

去看窮人的面孔和驕傲者的姿態。

去看不同尋常的事物——機器、軍隊、群眾、以及叢林中和月球上的陰影。

去看人類的杰作——繪畫、建筑和發明。

去看千里之外的世界，去看隱藏在高墻和房間內的事物，以及難以接近的危險事件。

去看那些被男人所愛著的女人們還有孩子

去看并且享受愉悅。

去看并被感動。

去看并被教育。

最后，去看年輕時“看不到”的世界，看曾經被我們輕易分別的善惡，以及從來沒有真正面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