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業周刊/中文版:英國問題:衰落與崛起(商業周刊/中文版)
- 商業周刊
- 2556字
- 2020-01-10 15:22:09
誰將步英國的后塵?
1624年的一天,英國詩人、圣公會修士約翰·多恩(John Donne)寫道:“沒誰能獨自撐起一片天”,冥冥中似乎預言了400年后英國脫歐的一幕,“當海潮卷走一片砂礫,歐洲的一隅也將隨之而去”。
歐洲果然少了一隅。但席卷歐洲的這股民粹主義怒潮卷走的可不是一片砂礫,而是有著泱泱6400萬民眾、身居歐盟第二大經濟體的英倫三島。“感覺如同參加一位摯友的葬禮”,拉脫維亞前總統瓦伊拉·維基耶-弗賴貝加(Vaira Vike-Freiberga)在6月23日英國公投決定脫歐后接受采訪時表示,“歐盟已不再是我們入盟時的歐盟。”
她的此番心情完全可以理解。歐盟絕非是一場貪圖經濟便利的露水姻緣。它是一面抗拒民族主義、軍國主義及引發兩次世界大戰宿怨的銅墻鐵壁。在英國脫歐公投前,歐盟理事會主席、前波蘭總理圖斯克(Donald Tusk)對德國《圖片報》表示,“作為一名歷史學家,令我深感憂心的是,英國脫歐將不僅僅意味著歐盟解體進程的開啟,還代表著西方政治文明崩潰的開始。”
如今,當務之急是盡快擺脫英國脫歐帶來的痛苦,確保圖斯克的那番嚴正警告不會一語成讖。在首相宣布辭職、金融市場震蕩的那一剎那,英國的脫歐看上去是那么的凌亂。但是到最后,當英國人摸索出與歐盟相處的新路子時,哪怕是同床異夢,恐怕也強過露水姻緣。脫歐后的英國,雖說沒有脫歐派信誓旦旦的那般誘人和解脫,但也不會像留歐派警告的那般可怖。更大的挑戰在于如何避免歐盟再分崩離析。
在英國公投之前,前英國央行行長默文·金(Mervyn King)說:“哪一派(脫歐、留歐)的主張都站不住腳。”他的新著《煉金術的終結:貨幣,銀行及全球經濟的未來》近期剛剛出版。默文·金說:“現在是時候組織人手開始后臺準備了,只有這樣,新首相才能放開手腳前進。”
另一位圣公會修士約翰·文(John Venn)則為英國和歐洲指出了一條妥協的新路。沒有哪個大陸自成一體,歐洲本就是一個由各式聯盟和締約組成的復雜共同體,一個由各種重合的勢力圈子疊加的龐大“文氏圖”。各國都按自己的意愿選擇了圓圈中能帶來最大歸屬感的一點,放棄的則是容忍限度內的自主和自由。
其實在脫歐成為定局之前,英國已游離于歐洲眾多的勢力圈子之外。出于自愿,英國既不是由19個國家組成的歐元區成員國中的一個,也不是由26個國家參與締結的申根條約的一員。但它又在歐洲關稅同盟這個龐大的自由貿易區之內,這是一個英國人在脫歐后仍不想放棄的身份。
換句話說,英國人的選擇不是簡單的走和留。要讓英國退出歐盟,引發的噪音絕沒有得克薩斯州從美國獨立那般刺耳。
瑞士聯邦理工學院歐洲政治學教授弗蘭克·施美爾芬尼希(Frank Schimmelfennig)表示,歐盟官員倡導的差異性整合是要整合這個系統的強項,而非整合這個系統的弱項。允許不同國家發展不同關系的目的是承認國與國之間的差異和維護民主,是為防止民粹主義爆發而安裝的減壓閥。
無論在英國還是美國,如果無視或輕視民眾“還我祖國”這一憤怒的呼聲,政治精英們就將鑄成大錯。事實上,對英國脫歐的支持恰恰暴露出,當選民們感到壓迫、并認定國家領導人不站在自己一邊時,他們可以走的多遠。以域內的標準來看,英國經濟一直相當健康,而歷屆英國首相也都成功地在歐盟框架內為本國爭取到了一些特權。
所以,可想而知,那些經濟狀況較差、但在歐盟框架內、包括歐元單一貨幣種種限制下俯首帖耳的國家的選民會感到更加憋屈。難怪法國右翼政黨國民陣線主席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開始自稱是法國的“脫歐夫人”。“要說脫歐,法國比英國多一千個理由,”她在英國脫歐公投前表示。
幾十年了,為解決歐洲難題開出的藥方一直都是簡單地要更歐洲化。1957年《羅馬條約》承諾要為“更緊密地團結歐洲人民奠定基礎。”歐盟設計師、法國經濟學家讓·莫奈(Jean Monnet)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歐洲將在危機中得到鍛造,而自己也將化為解決各種危機的利器。”
莫奈的理念帶來的是冒進。歐洲領導人在一體化道路上的節奏和步伐都超出了國民的意愿,結果適得其反。歐洲所有主要國家都滋生出反歐盟的政黨派系。對右翼來說,讓他們惱火的是移民、救助和官僚習氣。對左翼來說,則是外國主子強加的財政緊縮政策。雙方都對歐盟的“民主超支”牢騷滿腹。
正如英國脫歐論戰中脫歐和留歐兩派相互攻擊的,那些試圖進一步拉近歐洲各國的善意努力反而起到令它們疏遠的作用。最好的例子莫過于歐元,它既沒有安全閥能減壓,也沒有外部的緩沖圈子可以逃離。英國人當初沒加入歐元區這一手可真夠聰明的。
從一個主要方面來看,歐元對歐盟團結所出的難題與移民不同。移民不加限制地從歐洲外部流入被普遍視為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歐元則繼續被權貴們視為值得保留的資產。現實中,歐元扮演的角色與當年的金本位相同:那就是起到貨幣束身服的作用。對希臘來說,歐元匯率太強,造成希臘的商品和服務成本過高,阻礙了該國經濟重回正軌。而對于德國來說,歐元又太弱,低估了德國的經濟產出,為其累積了巨額貿易順差,吞噬了貿易伙伴的就業和增長。歐盟沒有任何條款為成員國放棄歐元而準備。

但歐盟幾乎沒有興趣創建必要的金融機制來確保歐元成功,如集中的稅收和開支機制。紐約外交關系學會(Councilon Foreign Relations)的高級研究員塞巴斯蒂安·馬拉比(Sebastian Mallaby)說:“歐洲已經進退兩難,既不能退回到過去,也無法繼續向前。”
從理論上說,歐洲的最佳選擇是打造一個全面的財政聯盟,實際上就是創建一個“歐羅巴合眾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在他即將出版的新著《歐元:共同貨幣如何威脅到歐洲的未來》一書中寫道。但由于“達不成這一目標的可能性絕非一點半點”,他為歐洲設計了逃離這種不進不退苦海的各種辦法。他給希臘描繪了一幅實質上脫離歐元區的場景:那就是割斷與歐元區的關聯,這樣一來,希臘歐元的匯率就可以低于正常的歐元。而這將通過降低希臘出口的成本、提高其進口成本來推動其貿易發展,其中的關鍵是說服債權人接受以希臘歐元償還的債務(斯蒂格利茨承認,要做到這點并非易事)。其他的辦法還包括德國退出歐元區,或者將歐元分成南北兩種貨幣。

佛羅倫薩歐洲大學研究所退休政治學家費利佩·施密特(Philippe Schmitter)認為,歐洲的未來取決于能夠滿足更多一體化和更少一體化需要的、不同外交關系構成的不同幾何圖形。套用文氏圖的語言,歐洲和英倫三島將不再同屬一個圈子。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能夠找到核心利益重疊的地方。沒誰能獨自撐起一片天,在全球化的時代,也沒有哪片天是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原載于《商業周刊/中文版》2016年7月11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