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不定嗎？”

熟悉的聲音，從蘇身體里發出。

“你怎么出來的？沒有我的允許。”蘇問，手里緊扯著拉鏈頭。

“恐怕你還沒能搞清楚，誰才是這個身體的主人，披上衣服，別讓我著涼。哦不，我們。”醫生蘇鎮定緩慢的聲音從身體里發出。

我不是讓你們沉睡了嗎？怎么會？快想辦法把她弄回去！蘇快速思考，披了件睡袍坐回床邊，手里還抓著拉鏈頭。

“我怎么會自己出現，是嗎？”醫生蘇的聲音。

Fuck!我都沒出聲，她能聽到我的思維？這他媽什么多重人格切換方式！

醫生蘇繼續：“是啊，就像你能引誘利用Mr.S一樣，我也照樣利用了你，只不過，你更可憐，甚至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可誰會在意呢？最終，我能回家就好，能看著心愛的嘉達就好，就在你自以為掌控一切的時候。”

不不！這和書上寫的不一樣。蘇快速思考想找到方法，重新掌控身體。

“別擔心，我會給你一些時間，去完成心愿，做你想做的事。傻孩子，你是我的一部分，我愿意幫你。”醫生蘇提議。

“讓我想想。”蘇咽了咽口水，平復慌張。

如今的局面也是她想要的嗎？回到家，每天看得到兒子，賬面上足夠的生活開銷，有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有里士滿的大房子。Fuck!誰他媽不想要！

“那好吧，只要我還能享受你的生活，我聽你的。”蘇嘴上這么講，心里說，你休想，老女人。

“多么普通的人性，你知道嗎？當你這么審視別人時，自己也會長成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比如現在，得到的一切，都舍不得了嗎？又比如我可憐你的勇敢自私，同時也感謝你做到它。”醫生蘇說完這句，就沒再出現。

喂！別裝得像個老人家，或是先知什么的，你不就是接受不了自己開膛破肚取器官，才分裂出的我嗎？是我為你抗下的內心反噬，是我讓你回到英國，回到倫敦富人區的房子里，是我！

蘇死死抓住金屬拉鏈，試圖抵抗來自身體的強烈背叛，然而有股看不見的聲息正在遠離，每感到失去一絲掌控，就離手中的小圓片更近些，想不到離開后，反而更走不出那個房間，對Mr.S的渴望，也久久不散……

想念一個人，怎么會手心發疼呢？黎明前，拉鏈頭的金屬小圓片，偷著蘇的體溫入睡，今夜實在太累。

享受平靜生活，逃離社會身份。每個人都想要輕松的活，又有誰真正做到。

里士滿冬夜過去，清晨雨聲滴答，落葉繁華，松果墜落濺起星點水花。蘇穿了件新外套去等公交車，嘉達隨后出門，騎自行車上班。

我還上什么破班……

蘇坐在開往療養院的公交車里，呆呆盯著車窗外，眼里的世界變得不真實起來，房子不真實，兒子不真實，做得很開心的工作也不真實。自己哪天，哪個走在路上的時刻，會突然消失的吧，比如買名牌家居、名貴植物、埃及棉床單，或者是吃那家喜歡的意大利餐時，悄無聲息消失。

喂，你出來，我們談談。

蘇在心里請求，雖然不算有禮貌。整個上午的工作時間過完，醫生蘇都沒有出現。

那好吧，午餐后請你喝杯熱紅茶。

蘇在心里請求，討好且有禮貌。

陪伴記憶力減退的老人們用完餐，雨水停住，屋檐滴答，蘇喝完熱拿鐵，又去點了杯茶。

可以談談了嗎？

熱紅茶暖著手，有那么一瞬間，蘇希望Mr.S還在，陪在自己身邊，以無比具體的方式存在。管他什么不良職業，什么犯罪組織，愛就愛了。

“直到死亡把你們分開？”醫生蘇的聲音。

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去愛。蘇在心里回應，不講出聲，以免自言自語引起他人注意。

人們不知這里安靜坐著一個人，卻獨自忙得要死。

“你想找到答案？那組像是密碼的字符。”醫生蘇問。

是的，不止是它的答案。

蘇想念曼哈頓，紗簾遮擋下的舒適生活，孕期不舒服換著花樣為難工作人員，那個每次買回生煎包都抱怨排隊太久的黑人大個子，時間會倒帶的話，還想問問半夜突然進門，眼底寫滿疲憊的Mr.S，當初怎么沒有賣掉，或是殺掉自己……

“你知道嗎？人的記憶會出錯，能忘記大部分歲月的人，該多幸福，不然，記錯了也好……”醫生蘇羨慕普通人的記憶。

是啊，你可以忘掉那些手術了嗎？暗網和A倉的那些。

蘇這么問，僅字面意思，并沒有同情。除開對Mr.S的情感，蘇的共感系統對其他人不開啟。

沉默。熱紅茶慢慢涼了，蘇沒喝，涼掉的茶，比虛幻人生更苦澀。存在一天，就要抓緊享受甜美欲望。

你還愛著家人嗎？我是說，你先生。蘇追問，不止字面意思。如果對方猶豫，剛好是可以談談條件的機會。

沉默比剛剛短了些。

“家庭很復雜。”醫生蘇沒有正面回答。

呵呵，多么普通的人性，糾結迂回半生，沒辦法談愛與不愛。是只剩下為雙方父母養老的責任嗎？蘇冷笑，摸摸涼掉的紅茶，這下更沒人喝它，像每個被輕視的自己。

“你只有一個人，還不懂家人的意義。”醫生蘇語氣像勸誡懵懂少年。

紅茶涼到雙手也焐不熱的透徹，新的蘇與醫生蘇談好了各自成全。

春節回國前，蘇要去一趟曼哈頓，她大概猜到了Mr.S想留給摩根一份保障，至于是什么，怎么還沒有人前來聯系，郵件也不回，只有去看一看找一找才甘心。

帶著一點不甘心，蘇從療養院下班回家。

不錯的工作，環境安寧，借著便利條件可以觀察老人們失憶病情，讀讀醫學書，享受學習成長的快樂。可一想到Mr.S，像錯過了蘋果成熟的季節，蘇第一次感覺到，想念，有真實痛感。

這該死的神經元……

“自己去？我可以周末陪你一起啊？”嘉達煎兩塊黑線鱈魚，對媽媽突然決定的行程感到擔憂。

“放心好啦，處理一下摩根的事，我很快回來。”蘇還不確定去到紐約后的狀況，簡單解釋了只記得一座公寓，對面有花店、精品店。

“如果不能記起什么，就當旅行吧。心里的結，總不能一直逃避。”蘇為了讓嘉達別跟去，假裝語氣輕松，把手里的胡椒研磨瓶遞過去，轉頭擺放餐盤。

“好吧，那你早去早回。吃完飯早點睡，有什么不舒服的話，也別勉強。記憶丟了不要緊，我們一家人都平安，這才重要。”白撿的大兒子總是溫柔又貼心。

蘇歪頭笑笑，心想這孩子談戀愛能夠順利嗎？雖然干凈體貼，但總覺得缺了些什么。

“嘉達，有沒有女孩子覺得，嗯……”

“什么？”嘉達給自己碗里的蔬菜沙拉加油醋醬汁。

“就是吧，她們有沒有說過你是個好男孩，但有點無趣。”蘇這樣直接。

“啊，是有。但小森不會，她還挺喜歡無聊、平靜啊什么的，她喜歡安穩。”回想和小森的戀情，嘉達好像沒被嫌棄抱怨過無趣，反而兩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不需要太努力。

“等見到她你就明白了，她負責有趣，小小的人兒，能量用不完。”嘉達揚起幸福嘴角，忍不住炫耀。

“那好吧。”蘇回應，心里已裝下遺憾。自從有了情感發現，再難專心享受關于里士滿的一切，這里的富裕平靜，中產安寧，都蒙上一層遺憾之味。

再清醒的人，面對深度情感時，都是個糊涂蛋。蘇自嘲，看了那么多醫學書，以為得到一場恣意人生，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嘗享用，卻愛上一個人，一個死人。

愛上一個人帶來的轉折，蘇左右思索，就回到那個房間去尋找答案吧。

倫敦到紐約的8小時飛行，蘇再次來到曼哈頓公寓前，并不確定能做些什么。答案只是看一看就顯而易見嗎？長外套拉鏈上的小圓片，與這里的門牌無關。

最笨的方式，根據從前站在窗前看街景的高度，那間公寓大概在第4、5層。蘇在大廳對講機上挨家按下，叮咚，叮咚……

如果那里已經不在了呢？房間空置，或住著別人……

叮咚，叮咚……

咔噠，電子門打開，蘇看看顯示屏，501房間的按鈕亮著。

“Hello?”蘇在想要不要上去，要不要請前面那個巡警陪同，上面等著自己的有可能是未知危險。

“Hello，Su.”沙啞的聲音在線路傳播中失真了些。

帶著懷疑上電梯，來到501房門前，黑人大個子為蘇開門。曾經照顧這個房間的日常需用，給蘇留過電子信箱的——工作人員。

“Fuck!Why didn't you...”蘇質問他為什么沒回自己郵件，話剛出口，一個陌生面孔從廚房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