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孩兒？”三個年輕人群組，南方問。

“嗯，很難辦，美國那邊來的文件，說我媽是親生母親。”嘉達回復。

“你弟有點黑。”小森附抱抱表情。

“難辦在他如果不能落戶到我們家，就要進入美國收養系統?！?

“你想養？”

“你要養？”南方小森同時問。

“我也很難，理智上能接受，情感上并沒有準備好。但怎么說也是我弟，小朋友最無辜?！奔芜_陷入兩難。

“你爸最難，又要做好人，又莫名被綠，多可憐。”小森附上擁抱表情，快速與南方私聊：“方方方，怎么弄？”

“太突然了，只能支持嘉達的想法吧。好人很難做，尊重親生父母的決定，我們別給意見?！蹦戏交貜屯晷∩纯磿r間，深夜還沒睡下的，怕是此時最難接受的人。

嗡嗡嗡……

還沒想好安慰的話該怎么開口，南方收到嚴總消息。

“最近發生的事，我需要一些時間?！?

南方預感不好，但回復：“好的?！?

同時收到第二條消息：“我們暫時先不見面了，好嗎？”

預感果然不好，心里說著不要，手上回復：“好吧。可是你會一直在，好嗎？”

“好的?！钡谌龡l消息發來后，嚴總就再也沒多說一字。

事情怎么會往這么奇怪的方向發展，南方想再爭取一些些，卻也無法多說一字。

讀了那么多書，依然沒有變聰明，依然在用笨拙承擔不動聲色的難堪。好想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哪怕說不出，抱抱也好，陪在他身邊也好，可這些，眼下都做不到。

嚴總也做不到，手邊放著審批文件、節目策劃案、廣告合約，偏巧在工作日程滿檔期間，要迎接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種族，自己不曾參與基因的陌生小孩。

既然做不到冷漠，就給他一個健康環境吧。嚴總決定為這個來自美國的小黑孩摩根落下戶口，成為他的家人。大人的艱難，由大人承擔。

今年的春節該怎么過，不能讓兩家老人得知這個消息。

“嘉達，摩根的戶口爸來落到BJ，春節我們回蘇北老家，就別和長輩們聊起這件事，尤其外公外婆。”

囑咐過嘉達，嚴總回到與南方聊天的頁面。一個小嬰兒的突然闖入，又怎會只是給他一頁戶口這么簡單。接下來需要全天陪伴照顧，真正的艱難還沒來，要等到養在家里后，才迎來具體難題。

“好的爸，有困難嗎？這樣的情況也能落？”嘉達擔心。

“能落，文件齊全，按咱中國法律婚生子女隨父母任一方落戶，非婚生子女也享受一樣的權利，受法律保護。落完我先帶在身邊，看你媽媽身體情況再做打算，暫時別影響她恢復?！?

“好的爸。媽這邊你別擔心，除了有些事記不起來，身體倒還挺好的?！奔芜_回復完，拿起外套出門上班，蘇正準備去里士滿公園跑步。

嚴總再次切換回與南方的聊天頁面，摸摸這張自己親手拍的小頭像，盤腿坐在沙發里的南方，舉起書擋住臉，咔嚓，那時陽光正午，休息日喝茶聊天，一切都像這個秋天般短暫，雨落風吹，樹葉變幻，冬季不動聲色來臨。

衛生間門口的草莓拖鞋，被她穿起走來走去，從沙發到陽臺，從客廳到廚房冰箱，從床上作樂到日出尋歡，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我不能培養你的同時，也毀了你。嚴總認為南方這樣的性情，需要被保護。過度被日?，嵥槭赂蓴_，過度解讀她的需求，都極容易毀掉她。擁有天生能力的人，一旦被生活嚴重捆綁，天賦很快消耗，摔得稀碎滿地。

“美佳，今年春節，我們和嘉達一起，回趟蘇北老家看看吧？爸媽很想你?！眹揽偨o蘇發去消息，等待間手指再次劃過南方頭像，摸一摸，沒有一個字，自己沒有，南方也沒有。

“好，回去看看。有好消息告訴你，我剛剛接到的通知，下周一去里士滿療養院工作?！?

蘇快速回完消息，到公園飲水處喝水，回家后規律生活，健康膚色，充滿挑戰的新生活，不必在意年紀幾何。陽光照耀到的初冬，青草暗淡，扎根地下的部分，仍在牢牢汲取。

無人知曉蘇的計劃，她逃脫暗網，逃脫曼哈頓公寓，接下來，試圖逃脫“媽媽和妻子”這被定義的身份。

第一步，就是回歸工作。不知醫生蘇本人，哦不，本人格。不知醫生蘇原本人格會否同意，反正新的蘇絕不在意，絕不做每天守著廚房和洗衣機的人。

嘉達發現回家后的媽媽，好像更有活力，更愿意外出運動，雖然聊起舊日趣事，很多都不記得，倒也不影響她日漸明媚，堅定笑容。幸好平安歸來，嘉達感激擁有的一切。

可是你會一直在，好嗎？

停留在與南方的聊天頁面，嚴總決定慢慢來，日子還長，不會錯過。

日子還長，即使難過。南方也這么想。

順利辦好落戶手續，嚴總家里住進來摩根小朋友和阿姨。兩個人一前一后給地面鋪拼接軟墊，不時抬頭看看床上熟睡的摩根。

“小孩子嘛，長開了就白凈了喲?！闭垇淼陌⒁贪装着峙?，講話帶一點可愛口音。

“他就是天生比較黑，從美國來的黑人小朋友?！笨紤]到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需要阿姨來帶，嚴總如實相告。

“??？那我可不會講美國話，不會講英文，哎呦我滴乖乖喲！”阿姨擔心得停下手里動作。

“沒事，他也不會?！?

嚴總家里不大的兩居室，從此充滿嬰兒奶粉香，不滿三個月的摩根小朋友作息規律，餓了哭飽了睡，高興起來抓抓被角玩一玩。

“哈嘍！顧的貓寧！”阿姨以為從美國遠道而來的國際友人，遲早要發揮語言天賦，每天貓寧、貝鼻、豪賭油肚跟他說英文，自發性跟著手機軟件努力學習，期待哪天和黑人小朋友一起進行國際交流。

南方隨組考察結束，回到BJ，進家門后通知嚴總：“我回來啦，剛到家。”

“晚飯呢？”

“還沒，先洗澡。”晚上7點半，南方把鞋襪脫在門口，草原林地的牛糞味兒踩滿鞋底，滲透肌理。

“一起吃晚飯好嗎？”

“不好?！蹦戏經]有力氣再出門：“來我家點外賣好嗎？”

“好，一會兒見。”

臟衣服塞進洗衣機，給陽臺盆栽澆好水，南方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臨近9點鐘，嚴總和外賣前后趕來。魚香茄子飯、雙拼排骨飯，兩個熱湯。

“對我家這么了解嗎？”南方看著嚴總往冰箱里放水果，又放兩個橙在外面準備一會兒吃。

“嗯，冬天干燥，多吃水果吧。這次去了更北的地方，有什么感受？”嚴總問。

“開始幾天挺興奮，人少，林地多，牛羊草場多。下起雪來，往森林里走，特別像北歐大片兒，去找住在童話里的小精靈。可久了，就，還是想吃更多花樣的飯菜，更方便的網絡信息……”南方回想走在林地間，松樹枝條香氣清冽。

“更想念的人？”

“嗯。”

“那怎么有四天都不聯絡，生氣我說的暫時不見面？”嚴總洗了手，坐過來喝熱湯。

“沒有?！蹦戏较肫疬@句不見面，委屈到鼻酸：“沒辦法生氣，想幫你，但什么都幫不上，覺得你又累又忙，好心疼?！?

“傻孩子，你不也是又累又忙。年輕人如果活得這么克制，你要把任性留給誰？”嚴總戳中克制本體：“大人不能解決生活里一切難題，但總有少數人能夠提供治愈，比如帶小孩的阿姨、外賣送餐員，不同職業互為精神食糧?！?

“比如我們？做自己能做的事？”南方問，眼里閃爍淚光，連日疲憊辛酸一股腦涌現。

“嗯，比如我們。”

被理解，幾乎瞬間治愈分別帶來的不安和委屈。吃過飯，窗臺悄悄開出一朵茉莉，沒完全綻開的含苞模樣，嚴總過去摘下來，熟練裝進茶葉罐。

南方切好橙子，取兩片橙、兩勺姜糖，煮好一壺橙姜茶。冬季里第一個生理期臨近，全身毛孔渴望溫暖。

“來喝姨媽茶?！蹦戏阶酱策?。

“嗯？有姜味兒。”嚴總聞一聞，表示拒絕，不喜歡姜，坐到書桌前，只吃橙，不喝茶。

“牛屎味兒你從進門都聞這么久了，還怕什么姜，我也不喜歡，但要同甘共苦，來，干杯！”南方倒在小杯子里：“我寫完一個新短篇，關于年少成名，以小森為原型?！?

“你看吧，我知道你可以。干杯！”

“啊啊??！好濃，太辣了啊啊啊啊……”南方干掉半杯，杯底沉淀物，渾濁著姜糖精華。

嚴總塞過來一塊橙子：“給，吸一下?！?

吸一吸橙子解辣，順勢咬住遞橙子的手指，吸一吸，吐掉果皮，迸發汁液，指腹被橙香包裹。冬夜就此潤了暖了，深了，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