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士風悠長:陳樂民文心畫事
- 陳樂民
- 2488字
- 2020-08-14 13:46:44
序一 陳樂民先生的筆墨
孫郁
20世紀90年代,《讀書》編輯部常常有些聚會,我認識陳樂民先生就是在那個時期。他和夫人資中筠顯得很隨和,也頗有些人緣,聚會時往往被大家圍住,議論一些有趣的話題。記得吳彬主持會議的時候,大家還有諸多爭論,然而陳先生的話,總還最吸引著眾人。我們那時候彼此交流不深,但他們夫婦傳達的信息,曾是怎樣鼓舞過我們這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人。
許多年過去,很少見到他們,偶然見到他們的文章,還是愿意讀一讀,每每都有不小的收獲。他們談西學,也連帶討論中國社會問題,以及古老的歷史難點,閱之令人爽目清心。但有時文章中也帶著一絲惆悵,那是知識人特有氣質的流露,他們深切的地方,是在那樣憂郁的表達里的。
陳樂民先生去世后,我陸陸續續讀到他的作品集,才意識到他的豐富性遠遠超出我的想象。20世紀90年代以來,他的所思所為,都延續了80年代文化的一種邏輯,啟蒙意識與自我批判意識下的文字,有我們當代文化史滾燙的一頁。
我很喜歡陳樂民先生的讀書筆記和書畫作品,給人的印象是東西方文明的互動,多為挑戰的文本。他的文字有一點舊式文人小品的味道,令人想起“五四”后《語絲》上的文章,知識、趣味、思想都有。繪畫與書法也出筆不凡,有別樣的情思。不過,他不是一個掉書袋的學人,而是有著強烈憂患感的思想者。他寫文章,既有自娛的成分,也有帶疑問的地方,內心的焦慮很多,似乎在與蒼天交流著什么,要掙脫歷史的灰色之影。而他的繪畫中,則有清新的感覺在流動,好似讓我們看到其內心的本色。
歐洲文化是陳先生的研究對象,他談啟蒙主義、文藝復興,都有妙論,為讀者所喜愛。他對歐洲文化的解析深切入理,又不附會那些學說,有時候回到中國文明里對比兩者之美,發現各自的特長。這是他的特點。我覺得他的西學研究,帶著使命感,就是想改造我們的舊思維,使之適應人類文明普遍的價值,但又不想使之失去固有之血脈。這一點與“五四”時期的一些學人很像,因此,說他的作品里有“五四”精神的遺響,并非沒有道理。
陳先生涉獵的范圍很廣。他對古代文學、歷代野史、東西方哲學興趣頗多,徜徉其間而所獲者眾。這是讓我感念的地方。他在古今文化中,常常能找到邏輯線索,往往將不相干的存在連類一體,遂有了新意。他一面面對歐洲文明史,一面冷思國故,于古人文字之中得趣多多。他看古人,有西方的參照,結論自然不同于常人。從西學角度看中學,以及從中學角度看西學,陳先生的文章里異彩多見。《康德與馮友蘭》《戴東原與笛卡爾》《利瑪竇與徐光啟》都是跨時空的短章,讓不相干的存在有了對話的可能,且其中有驚人的發現。比如他談馮友蘭與康德,發現兩者彼此相反的地方,恰有思想家共有的困惑,他們在思想的路徑上有著不俗的貢獻,在智慧之途留下路標般的參照。康德的二律背反,乃對主體與客體存在一種超智力的解釋;而馮友蘭著述里不忘對儒家天地境界的闡釋,則是想在根本上去解決康德所說的難題。之所以這樣對比,是因為陳先生要表達一種中國人的“自性”(identity),即國人與西洋文化對話的資本。陳先生上下左右環顧一遍之后,覺得古老的文明要與西洋交流,我們的資本少得可憐,但內蘊的挖掘也并非不可能。他關注馮友蘭、胡適等人,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一種現代的意識,那里滋生的思想對我們而言是難得的參照。中國許多新思想尚未生長,新文化未能深入人心,便喪失于戰亂之中,實在是可嘆之事。
懂得西學的人,如果有國學基礎,或者熱愛國學中精華的遺存,是可以有創造潛質的。文化之事,不是封閉里的獨言獨語,實則有敞開胸襟的一種互感與互動。陳樂民先生主張西學與中學一體,即“二美并”,如錢鍾書所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之意。所以,他常常從東方的經驗里凝視西學的元素,又從西洋哲學中反觀我之故有文明。中國新文化的“自性”,大概就在這里。
先生談論文史的文章很多,他的興奮點不是在一兩個層面的,而是有著長遠的眼光。我們說他是“五四”的孑遺,可細看其文字,又知他并不以“五四”那代人的是非為是非。比如,他對周作人對韓愈的批評,就不以為然。《周作人辟韓》一文對于“五四”一代人非韓略帶微詞,對包括魯迅在內的許多人,都有所批評。我初讀此文很是不解,覺得周氏不以載道為確然之徑,并非沒有道理,陳先生此言不免有些過激吧。后來看到他的《王安石論韓愈》,才知道其邏輯起點不是文章學之道,而是思想不隨世俗的緣故。“五四”那代人以個性精神面對傳統,審美的標準可能覆蓋了許多思想邏輯,自然要與古人鬧別扭。而陳樂民看到的是另一種思想景觀。雖然道統的勢力過大,但一種道統反對另一種道統,也殊為不易。從這兩個視角,可以看出百年來中國讀書人心境的變化。周氏兄弟遠離韓愈而近性靈者文,陳樂民理趣兼得的思索,乃時代不同的結果。周作人那代人面對的是如何表達的問題,故主性靈而輕說理;陳樂民面對的是堅持個性的問題,表達如何暫且不管,而不隨流俗的選擇才是重要的。他的不同的理解方式,與“五四”的“意圖倫理”拉開了距離。
有一次讀到陳先生的一本畫集,見到他諸多墨跡的形影,感慨其修養之深。對于書法與繪畫,我完全是外行,但其筆墨間的靈動之氣,還是深深感染了我。他的畫從宋明山水而來,但絕無士大夫的酸腐之氣,構圖與著色,出離了舊式文人畫的暮色,有溫潤愛意的流轉。其作品深浸于古人之韻,卻又有另類情思的點染,這是否有西洋美術的心得的暗示也未可知。將不同的審美經驗融進自己的作品里,并不容易。這可看出他文化選擇中的目的性與本真性。
我覺得,陳先生是打破專業營壘而能自由閱讀與自由書寫的人。這樣的人物在今天不多。錢鍾書、周有光、王元化、吳冠中是這類人物,他們對人文學科可謂功莫大焉。學人的藝術走筆,看似是率性而為的漫步,但舉重若輕之間,有我們文化里閃亮的遺存。我讀陳樂民先生的書,看出他在歷史與文學之間耕耘的樂趣。他在苦苦思索中,仿佛遠離了當代的語境,實則與我們的生活很近。他以追問的目光應對我們社會的悲苦與矛盾,把虛幻的存在一一顛覆,帶來精神的光亮。這是我們讀者的幸事。我常常想,今天可以反復閱讀的書不多,文化的荒景隨處看見,但因為有這樣的前輩在,似乎寒夜里涌動著熱流,我們的行走便不再孤獨。
2018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