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專論
論英美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運用的規制方法及其啟示
內容提要: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語義模糊性問題促使各國立法者反思語詞運用的規范化難題。在英美等國家,政府組織和民間組織發起“簡明語言運動”,以期降低法律文本中英語構句的繁復、冗余和模糊問題,從而保證法律文本的通俗化和明確化,提高法律的質量和效率,同時也促進公民與國家公共服務部門的溝通和交流。而美國則在立法過程中建立了關聯性規則以及模糊度規則等語詞運用規則,較好地降低了法律文本的模糊性。有鑒于此,我國立法機關在解決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運用問題上,應當從英美兩國借鑒如下經驗:一是立法語詞的選擇應當立基于社會公眾的視角,而非立法者本身的起草便利;二是法案起草者應當采用簡明和易于理解的語詞來替換復雜的語詞或用法;三是建立有效的語言運用規則。
關鍵詞:法律文本;模糊語詞;簡明語言;語言運用規則
引言
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規范化運用是當今世界各國立法機關所面臨的難題。一般說來,語詞既具有語義明確的核心地帶,又存在語義模糊的邊際地帶,從而導致法律在結構上具有開放性特征。法律文本中的模糊語詞,作為日常語言的存在形式之一,既展現出日常語言的運用規則,又呈現出一種領域性語言特征。無論從語言學角度還是從立法技術學角度來說,模糊語詞的規范運用都是當下各國立法實踐不可避免的難題。但是,模糊語詞的失范性、立法語言重視程度不足以及立法技術的低下等原因,導致立法質量低下、立法不科學等問題日益嚴重,甚至已成為制約各國法治建設的重要因素。為此,本文立足于域外比較的視角,通過分析英美兩國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運用的規范實踐,來解決立法實踐中模糊語詞的規制難題,進而推動我國立法過程中模糊語詞運用的規范化、科學化。
一、英美簡明語言運動與法律起草
(一)簡明語言運動的興起
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難題同樣出現在西方國家的立法中。而且,受制于傳統英語運用習慣,西方國家在立法語詞的運用上更加拖沓、冗余。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法律的明晰性和可讀性。為了改變這種立法語言冗余現象,西方國家的諸多官方組織及民間組織發起了一項“簡明語言運動”(Plain Language Campaign)。雖然該運動致力于法律、政府文件、合同、說明性文本的總體改善,但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它也重塑了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運用方式。而且,各國立法實踐證明,簡明語言運動的確有效地增加了法律的可讀性和明晰性,減少了冗余、繁復、模糊等語言失范現象的存在。
一般說來,簡明語言運動是指“一種以簡單、直接、經濟的方式來寫作或起草的方法總稱”。它主張推行一種易于閱讀的語言表達方式。人們用簡單的語言、以最直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人們仍然可以使用某些特殊的詞,但是應當避免那些華而不實的用法。
簡明語言運動的導火索是住房補貼申請表的語言問題。1979年,由于英國一對老年夫婦無法明確住房補貼申請表的內容,致使二人難以領取取暖補助金,最終不幸身亡。之后,Chrissie Maher抗議政府部門采用煩瑣的語言文字來制定官方文件,并成立了“簡明英語運動”(Plain English Campaign)這一民間組織,以宣揚和推動簡明語言的使用。
該事件徹底引發了英國社會對法律及政府文件用語冗余的反思。但是,受傳統英語表達習慣的影響,英國立法仍然遵循著四個主要特征:語言的運用應當有助于提升立法的準確性;可讀性并非立法的考慮要件之一;立法內部應當具備一致性;法律編纂應當對自由裁量權給予必要的限制。
上述四項特征反映在立法及公共服務領域,則造成了英國國家治理系統的冗余和煩瑣,而語言的晦澀難懂也成為英國法律體系的一項重要缺陷。而且,英國政府部門的官方文件也是用繁復的語言文字表達的,例如政府表格、公文、銀行合同等。這些嚴重違背英國人的日常表達習慣。因此,當時的英國法律體系乃至政府系統的運作都呈現出“置身于云霧”中的現象。為了改善國家治理系統中的語言弊端,英國開始推行一系列的簡明語言措施,并在政府部門中推行法律文書簡明化活動,從而改善政府文件中的語言煩瑣問題。其間,英國的簡明語言運動最為卓越的成就是創立了“文本明晰度認證標識”——水晶標識(Crystal Mark)。該標識主要用于測試和改革政府文件中的語言模糊或語義重疊之處,并以簡單化的語言來書寫法律、文件、合同等形式的文本。截至2015年,已經有來自美國、南非、澳大利亞等國的21000多份文件獲得了該水晶標識。
這類文件可以在任何英語語種的人群中加以適用,而不必擔心存在語言晦澀難懂、語義模糊等現象。
除英國的簡明語言運動之外,其他英語語種的國家也先后出現了簡明語言運動。美國就是其中的典型例證。19世紀70年代,美國眾多銀行均采用格式合同的方式開展業務,其語言不僅晦澀難懂,而且語句不通、語義模糊、結構混亂。這看似實現了合同條款的準確與具體,實際上,因為語言表達得過于具體、保守,從而導致一系列語言問題的發生。一旦銀行與客戶之間遭遇債務糾紛,格式合同的語言解釋就成為雙方當事人各執一詞的根據。顯然,這不僅影響了銀行的工作效率,也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損失。為此,紐約市于1977年率先通過了《簡明英語法案》(Plain English Law),以期能夠改善合同文本中語言晦澀、模糊問題。
此外,美國聯邦也出臺了一些促進政府文件簡明化的措施,例如:卡特總統為了減少政府支出,促進行政命令的明確化,簽署了12044號行政命令,要求聯邦各政府部門以簡明化的語言來制定法令,并保證公民能夠“看得懂”法令的具體要求。
到1991年,美國已經有8個州通過立法的方式確認了簡明語言的重要性。
而在1998年,為了進一步規范行政命令的制定、減少政府支出,美國總統克林頓向聯邦行政部門發布了一份備忘錄,即《關于政府使用簡明語言的備忘錄》(President Clinton's Memorandum on Plain Language in Government Writing)。該備忘錄指出,簡明語言運動的開展,是為了達到以下兩個目的:一是便于政府與公民之間的溝通??肆诸D在備忘錄中注明,政府最重要的職能在于為公民提供公共服務。因此,政府正在做什么,政府的相關規定是什么,提供什么服務,這些信息都需要通過簡單、易懂的語言來告知公民。政府需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并要更加便捷地同公民進行溝通。二是節省政府開支。在該備忘錄中,克林頓著重強調,簡明語言的運用有助于提升政府部門的效率,減少時間和金錢的浪費。為此,他要求政府部門在文件寫作過程中注意以下兩點:(1)簡明語言并非使用簡單的語詞。按照文件種類和適用對象的不同,應當加以區分;(2)簡明語言的運用應當注重語言的邏輯結構,并以簡單、易懂為標準進行文本設計。同時,他還列舉了部分實例以供政府工作人員參考,例如:常見語詞、日常語詞、“你”和其他代詞;主動語態以及短句。由此來看,簡明語言運動的開展,在某種程度上減少了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模糊語句的存在,同時也降低了法律的模糊性。
(二)簡明語言運動的立法訴求
熟悉英漢互譯的人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英語文本翻譯成漢語后,篇幅會縮短很多。因此,一些西方學者認為,國家立法應當采用簡明的語言來設計法律文本,以便利公民的閱讀和理解。但是,法律草案的起草者擁有不同的語言技巧,由此制定的法律文本存在不同程度的閱讀難題。傳統的法律起草者認為,制定法律是一項神圣而具有特權性的任務,法律文本的起草不僅要保證明確性,也要呈現出立法職業的特殊性。因此,晦澀難懂的語句、拉丁文式的表述、復雜且超長的句式以及浮夸的語詞運用都成為傳統法律起草者的一種語言風格。這種過時且難懂的表達方式造就了立法者無可取代的政治地位。同時,復雜文本的解釋又給予司法者獨斷的裁判權。某種程度上而言,傳統法案起草中語言運用的冗余性保證了立法的職業延續性。
然而,簡明語言運動的開展,沖擊了傳統立法中的語言運用習慣。那些過往堅守的復雜、晦澀、難理解、職業性的法律起草慣例,在當下成為簡明語言運動的首要詰難目標。法律起草者必須對公民的強烈意愿予以回應,否則法案很難在議會審議中通過。因此,簡明法律運動在立法機關內部得到貫徹執行。但值得注意的是,簡明語言運動的目的在于簡化法律用語,明晰法律含義。所以,在簡明語言的背后,是維持立法者原意的強大愿望。使用簡明語言的法案起草者也許并不能準確地表達立法意圖,但是有一項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無論使用何種風格的立法語言,法案起草的結果不能改變立法的預想效果。此外,簡明語言的倡導者還認識到,即使再樸實無華的語言,也有可能引發法律的模糊狀態。這是因為:(1)語言是靈活多變的,并且多數語詞具有多重語義的特征,例如bank(包括“河岸”和“銀行”等意義)、grave(包含“嚴肅的”和“墳墓”等意義)等;(2)簡明語言的運用是對法律起草者的語言能力、工作時間的挑戰,部分法律起草者不具備相應的語言能力,或者無法投入足夠多的工作時間來衡量不同語言運用方案的閱讀效果,這有可能導致立法機關頒布的法律不能符合語言簡明化的要求;(3)即便法案起草者在語言運用上付出了一定的精力,但有可能其他人的簡明語言運用技巧要遠勝于該名(或這些)法案起草者,從而導致當下的法律草案仍然存在表達煩瑣、語義模糊的狀況;(4)對于某些需要明確表述的語詞或法律條款,簡明語言也許僅是其中一項次要的考慮因素。①
由于上述原因,簡明語言的運用只是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法律文本的模糊性,而不會徹底消滅法律的模糊狀態。簡明語言的反對者認為,簡明語言的運用會削弱法律的確定性,雖然簡明語言運動使得立法語言更加簡潔、易懂,但同樣也導致了法律的抽象性。而且,法案起草者使用通俗的日常語言來起草法律,有可能導致法律確定性與簡明性之間的沖突。反對者們還引用法案起草者的觀點,指明簡明語言的倡議并不能成為法律減損確定性的決定要素,否則簡明的立法方案有可能損害議會的立法意圖。反對者的詰難的確指明了簡明語言運動的缺陷所在,即領域語言的某些特征能夠抵御簡明語言的侵入,例如法律語言的確定性要求,食品、藥品領域的詳述性說明等。反對者引用了以下案例來反對簡明語言的使用:
在美國發生的一起民事案件中,兒童誤食了某種藥品而被送至醫院,之后該兒童的監護人將藥品的生產商告上法庭,理由是被告未在藥品說明上注明“請放置在兒童無法觸及的地方(Keep out of the reach of children)”。最后法院裁定被告負全部責任。為此,被告在之后所生產的藥品上都注明“請放置在兒童無法觸及的地方”的提示。
從上述案例可以發現,簡明語言的反對者們試圖通過“藥品使用說明案”來否定簡明語言,即盡管某些語言運用存在冗余、繁復、模糊的問題,但是對于某些領域而言,這種語言表達方式卻是必需的。并且,當明確表達同簡明語言規則相沖突時,明確表達必須被優先考慮。藥品警示語的出現,即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反對者們的觀點。推及法律起草,模糊語詞與明確語詞的運用沖突同樣為反對者所詬病。尤其在法律效果的把握上,反對論者強調,雖然模糊語詞的運用具有簡明語言的功能,但不可避免的是,法律也損失了自身的明確性。這顯然是立法者所不愿意承受的結果。倘若由于模糊語詞的介入,立法目的及法律實施效果的模糊化將有損法律的權威。事實上,反對者最為尖銳的批評在于,在法律領域里,法律文本的可讀性并非立法者關注的重點,反而法律的明確性以及實施效果是立法者最為關注的。反對者之所以獲得上述論斷,主要是基于以下三個原因。(1)支持簡明語言運動的法案起草人,本身就傾向于簡明化的立法方案。尤其是在簡明化起草與現有立法方案存在顯見差異的情況下,簡明語言支持者更容易夸大簡明語言的作用。(2)簡明語言支持者對傳統法律起草方式的批評,主要是由于他們缺乏關于合理預見和避免法律模糊性的充足經驗。法案起草者所思考的規范情境,絕非簡明語言支持者根據法律文本所發現的內容。因此,簡明化的法律草案,有可能縮小立法者的真實意圖。(3)簡明語言支持者們忽視了這樣一個語言事實,即便是簡明化的法律草案,也會存在多個不同的版本。或許仍存在更加簡明的立法方案未被發現。
然而,在簡明語言運動者們看來,任何反對簡明運動的人都試圖以極端的方式看待簡明語言?!八幤肥褂谜f明案”雖然展現了傳統語言表達習慣的優勢,但同時也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藥品生產商不可能通過煩瑣、明確的語詞來說明所有的潛在風險。應該看到的是,倡導以簡明語言的方式來起草法案,并不影響明確性語詞的運用。事實上,在法律領域中,完全脫離明確語詞幾乎是不可能也是沒必要的。簡明語言運動僅僅強調法律文本的可讀性和簡明性,并且遵從“語言還原立法原意”的基本要求。所以,無論是模糊語詞還是明確語詞,只要其適用不影響法律文本的預期效果,簡明語言者并不反對法律文本中大量運用模糊語詞或明確語詞。而兩種語詞運用的實際效果則完全取決于法案起草者的語言技能和法律起草經驗。
簡明語言倡導者認為,那些將簡明語言混同于抽象、模糊語言的觀點,混淆了法律明確性與模糊性的區分標準。在簡明語言倡導者看來,法律文本中出現語義模糊等現象,主要是基于以下三個原因。
1.語詞運用錯誤。法案起草者往往關注語句的整體效果,而輕視單一詞語所傳達的意義。因此,通過語句來闡述立法者意圖成為英語語系國家的表達習慣。然而,語詞意義的單獨理解或詮釋,可能會改變該法律條款的控制范圍。美國曾發生一起“冰雪致人損傷案”。該案中,原告在清理冰箱中的冰塊時,因散落的冰塊滑倒,致使胳膊骨折。根據其與保險公司訂立的合同,“因冰雪滑倒導致的損害”屬于保險公司的承保范圍。因此,原告要求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但是,保險公司認為,“因冰雪滑倒導致的損害”中的“冰雪”是指自然氣候形成的冰雪,并不包括冰箱冷凍形成的冰,故不應承擔責任。法院根據合同的字面意思進行解釋,認為凡是冰雪引發的損害,均應當由保險公司承保。盡管法官清楚,保險合同中的“冰雪”僅指自然氣候形成的冰雪,但是,既然合同條款列明冰雪致人損傷屬于保險公司賠付范圍,那么,該條款就應當得到遵守。顯然,語詞的孤立意義改變了合同條款的具體含義,并最終影響了法院的判決。這就是簡明語言的支持者詬病的語義模糊問題。
2.語句結構冗余。在美國立法中,單一條款出現多個逗號,或者一個句子存在多個從句,是十分常見的現象。例如《美國合同法》第5條第2款規定:
A term of contract is that portion of the legal relations resulting from the promise or set of promises which relates to a particular matter, whether or not the parties manifest an intention to create those relations.
由該法律條款來看,該句由2個短句、4個從句組成,屬于比較復雜的句式結構。對于一般的公民而言,此類法律條款的語句成分過于復雜、句式結果過于煩瑣。人們很難從該法律條款的閱讀中發現立法者的真實意圖。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即便法律文本中的語詞本身具備明確性,但由于語詞組合或者句式結構復雜的原因,也會引發社會公眾的認知模糊。因此,許多公民將此類句式冗余的立法視為一種模糊化的立法。人們不僅難以區分自己的權利、義務,同時也不知如何遵守該項法律規定。因此,語句的結構冗余構成立法模糊中的重要病癥。
3.立法語詞過于專業化,普通公民無法讀懂法律的真實意思。精英化立法和平民化立法一直是法學界熱議的兩個話題。簡明語言論者認為,當下的國家立法過于精英化,只有受過專門法律訓練的人,才能理解法律究竟在要求什么。而對于普通公民而言,過于專業化的法律術語,使得公民很難了解法律規范的真正意圖。而且,在司法過程中,法官與雙方律師關于法律規定的論爭,顯然暴露了法律規則模糊性的特征。由此來看,精英化的立法,使得法律脫離了公眾的理解范疇,法律文本的語言意義同樣也超越了公眾的理解范圍。如此的法律,焉能承擔起行為指引的作用?由于上述原因,簡明語言的支持者們強調,立法語言的運用不僅應當滿足簡明化的要求,也要在立法語言的運用上,滿足公共語言習慣的需要。
(三)法律起草與語言運用的簡明化
簡明語言運動的發展并沒有停滯在自我宣傳和自我標榜上,而是已經進入到實際的立法領域。在許多英語語系國家,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都已經將簡明語言運用到實際立法工作中來。有研究發現,英國的議會以及法案的起草者們在簡明語言運用上已經大大地領先于該國的法官和律師群體了。而且,簡明語言的立法運用并不是一味地去否定全部的傳統英語書寫中的固有表達方式,而是強調在不改變立法原意的基礎上力求使語言更簡練、通俗易懂和便于理解,從而使得法律能夠為所有公民所理解。為了反映簡明語言在法案起草中的具體適用情況,在此選用美國國會立法的某些簡明語言規則作為分析樣本,以期明晰簡明語言在消除法律語詞模糊性中的積極作用。
運用簡明語言的立法目的在于保證國家法律文本的清晰化和明確化,提高法律的質量和效率,同時也促進公民與國家公共服務部門的溝通和交流。因此,在法案起草過程中,立法者應當實現以下三個目標。一是法律文本的起草應當立基于社會公眾的視角,而非立法者本身的起草便利。例如,將各個法律術語的界定放置于法案的首要位置,以便社會公眾在閱讀該法案時,能夠優先獲得語詞的基礎意義。事實上,此種文本構筑技巧的運用符合人們的一般認知心理。法律文本的結構對于社會公眾而言,不存在權利、義務以及責任等實體性差異,但在法律條款的理解上,文本結構的人本化設置,卻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人們的理解能力。人們(尤其是未受過法學訓練的人)對法律的理解,完全依賴于語詞意義的日常理解。因此,無論是法律文本的篇章構造還是單一語詞的運用,法案起草者均應當以公眾需求作為基準,擺脫精英立法和煩瑣式立法的束縛。二是法案起草者應當采用簡明和易于理解的語詞來替換復雜的語詞或用法。簡明的語詞使法律簡潔、易懂。例如“you(你/你們)”的語詞用法。從英語表達習慣來看,“you”往往能夠指明法律的具體受眾,使得閱讀該法案的人直接、明白地了解到法律對何種人、何種行為加以規范。除此之外,采用簡潔化的語詞替代復雜的語詞、詞組組合,也是法案起草簡明化的具體要求。例如使用“because”來替代“because of the fact that”、使用“by”來替代“in accordance with”、使用“adapt”代替“accommodate”、使用“lack”代替“unavailability”等。
這些語詞的簡明化運用,不僅避免了讀者劃分語句的具體成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法律的確定性。三是有效的語言運用規則。語言的運用、文本的書寫是一個見仁見智的活動。除了盡量使用簡單化的語詞,法律起草者也應當遵循一定的語言運用規則。美國律師協會就要求相關機構在使用簡明語言的過程中遵循以下規則:使用短句寫作、主動語態、便于提問與回答、書寫間距易于閱讀、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語詞及技巧、考慮潛在的司法解釋或公眾理解、考慮法律的預期變化等等。
語言運用規則的建構,有助于法案起草者把握法律起草的形式目標,便于社會公眾的閱讀和理解。
在法案起草者看來,運用簡明語言的表達方式來起草法律文本,應當符合以下四項具體要求:(1)通過簡明語言的表達方式來塑造法律術語,應當實現法律表達的清晰、有效性;(2)簡明語言的運用應當能夠節約更多的立法成本;(3)簡明語言的立法運用應當采用法官喜歡的那種語言風格;(4)簡明語言的立法運用應當滿足社會公眾適用法律的日常期許。上述四項基本要求表明,簡明語言在立法領域中的運用符合當下國家立法的時代潮流,即注重立法的高效性和民主性。雖然簡明語言的運用僅涉及立法的形式問題,但它反映著國家立法對公民權利的保障。加拿大的一項調查支持了上述結論。在該項調查中公眾普遍反映,他們所接觸的律師不喜歡使用簡明語言。這是因為,律師能夠通過法律術語的使用,占有著法律行業的市場。而由于普通公民難以清晰地明白法律的確切含義,律師才更容易獲得豐厚的報酬。社會公眾認為,律師除了簽訂法律文件,并不希望同客戶溝通法律的確切意義,而普通公眾更希望從法律文本的閱讀中獲得更多信息。因此,法案起草過程中運用簡明語言具有民主立法、科學立法的時代意義。
二、美國立法實踐中模糊語詞運用難題的消解
在美國,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運用難題往往被視為司法機關或律師的難題之一,但是客觀地來講,無論是法律本身的模糊性還是立法語言的模糊,立法者同樣應當對此承擔一定的責任。批判法學的學者們認為,司法行為是一種形式主義的法律適用行為,它受以下形式主義教條的約束,即法律文本中的語詞或語句本身決定了它應當如何被使用以及適用。這種形式主義的觀點雖然受到司法者和立法者的共同否定,但不可否認的是,通過語詞構建的規則,一旦觸及具體案例,必定需要具象化分析。也就是說,法律文本中的語詞本身并不一定模糊(或者人們通過文本本身無法發現其語義模糊),只有在語詞的運用過程中,人們才能了解到該語詞的模糊性。立法者在法律起草過程中同樣無法預知語詞或法律條款的模糊性,除非立法者能夠在某一案例中預先使用該條款。顯然,這是違背“法不溯及既往”和“權力分立”等法治原則的。在此意義上,美國法學家杰里米·沃爾德倫(Jeremy Waldron)認為,就立法而言,模糊性是一個存在于理論層面的問題,它在某種程度上能夠以其他的方式加以解決。
立法語言的模糊性的確能夠在其他方面加以解決——例如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但是,立法本身的問題,終歸需要在立法層面加以解決。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難題即是如此。在英美法系國家的立法實踐中,法案起草者已經開始關注模糊語詞的運用難題,并嘗試以建構語詞運用規則的方式來解決這一問題。
(一)模糊語詞運用的規則指向
美國的立法實踐證明,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國家立法的質量。而模糊語詞限制技術的運用,則是立法機關試圖矯正這一立法弊端的結果。對于模糊語詞的立法弊端問題,美國法學界普遍認為,“模糊(vagueness)”與“歧義(ambiguity)”屬于立法語言運用過程中較為常見的兩個問題,但它們分別屬于兩種不同的語言現象。對于立法而言,前者屬于立法語言的一種屬性,不具有好或壞的價值區分。模糊屬性也僅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語義屬性,它關涉的是語義的邊際問題,是立法語言無可回避的一種語言現象;而后者則是語用學上的一種缺陷。它不僅引發法律的模糊性難題,同樣也導致立法意圖的分歧。尤其對立法而言,歧義引發的法律難題遠遠高于模糊語詞的立法難題。因此,美國法學界在討論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問題時,常常將“模糊”與“歧義”相區分。對于美國立法中模糊語詞運用問題的討論,同樣局限于“模糊”的語義范圍內。
既然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是一項不可避免的問題,那么,對于運用模糊語詞的立法者而言,一整套關于模糊語詞的運用規則以及意義分析規則將是實現科學立法、規范立法的重要前提。但是,模糊語詞運用規則及意義分析規則并不是日常語言運用過程中的語言規則(或稱為“語法”)。我們通常所說的語言規則,是指日常語言會話中構建某一語詞與其他語詞之間關系的法則。語言規則的建立有助于人們之間的溝通、交流和信號傳遞。但是在法律領域內,日常語言的運用規則需要讓步于法律語言的領域性特征,并在法律領域內部衍生出新的語言規則,例如“主語隱匿規則”“缺省規則”等。然而,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運用都在遵循著日常語言的語用邏輯,而未關注法律本身的特征。這就導致了模糊語詞在法律解釋以及司法適用階段出現了“既非真亦非假”的判斷難題。法律文本中“既非真亦非假”的三值邏輯問題雖然非由語言規則缺失所造成,但不可否認的是,語言規則的缺失的確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加劇法律的模糊性。例如,在某一語詞P的正常語義范圍之內,存在X1、X2等例證或事物,使得語詞的使用者無法確定“X1屬于P”及“X2屬于P”是否為真。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不在于語詞使用者對X1、X2的認知(或許X1、X2本身是十分明確的),而在于語詞使用者對語詞P的語義范圍的困惑。而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語言規則的確立,就在于明晰語詞P應當以何種方式使用,又應當以何種方式作出解釋。
事實上,美國法學界根據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設定了三種法律規則適用類型:(1)顯見可適用型規則,它是指法律規則直接可適用于某一案件的規則,主要適用于那些案情簡單且有明確的法律規定的案件;(2)顯見不可適用型規則,法律規則除了明顯可適用的情況之外,也包括明顯不可適用的情況,該類規則主要針對那些明顯不能適用某一法律規定的情形,例如刑法中“強奸”一詞的語義并不包含“女性侵犯男性”;(3)邊際情形下的規則適用,對于模糊語詞的邊際情形而言,法律適用于該案件或者不適用于該案件,都將是一個值得爭議的話題,這是因為邊際情形的出現,只是人類認知模糊引起的心理預設。人們假定存在這樣兩條界限,用于區分明顯適用狀態、明顯不可適用狀態以及中間的模糊狀態。而在邊際情形出現的情況下,法律規則的適用則遵照第三種規則適用類型進行裁判。然而,心理假定并不能給予立法實踐任何有益的幫助。即便立法者確信存在兩條界限以區分規則的三種區域。但是,這兩條界限的位置卻是始終無法確定的。因此,美國法學界關于規則適用類型的劃分,只是推動了關于模糊語詞立法狀態的認知。而真正提出模糊語詞規范化運用方案的卻是法律邏輯學家。
(二)模糊語詞運用的邏輯指向與關聯性規則
法律邏輯學家認為,模糊語詞的運用使得法律領域中經典的二值邏輯(源自古希臘先哲亞里士多德的“范疇論”)遭遇三值邏輯的侵擾。法學傳統上對于“X屬于P”或“X屬于﹁P”的判斷,在三值邏輯面前喪失了本身的邏輯周延性。因此,對于任何含有模糊語詞的法律規則而言,“如果P,那么Y”的規則表述方式便具有了三種可能的判斷。(1)真值判斷??陀^來看,模糊語詞的真值判斷,是關于模糊語詞的核心語義的判斷。在“如果P,那么Y”的條件下,如果X3屬于P,那么Y。該判斷遵循一種演繹推理的思維模式。對于清楚明確的客觀事實,如“X3屬于P”,能夠當然地推出確定的結論Y。對此,二值邏輯同樣予以認可。(2)假值判斷。假值判斷的預設前提是“X4不屬于P”,那么,根據“如果P,那么Y”的條件式,如果X4,那么﹁Y。換句話說,在“如果P,那么Y”的條件式下,X4與Y之間不具備因果關系。所以,假值判斷事實上否定了模糊語詞的外部性,即在明確語義的范圍內,排除了不屬于模糊語詞語義范疇的部分,例如房屋買賣行為顯然不屬于故意傷害行為的犯罪構成要件。(3)“既非真亦非假”的模糊狀態。模糊語詞本身并不存在“真值”“假值”以及“既非真亦非假”狀態之分,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屬于某個明確性語詞。但是,判斷條件以及標準的介入(即語用狀態),使得語詞的意義邊界發生變化,從而導致語詞使用范圍的模糊化。對于法律文本中“如果P,那么Y”的傳統表達式而言,模糊語詞的產生則是因為判斷條件和標準的交叉,從而造就語詞的“既非真亦非假”狀態。事實上,模糊語詞引發立法的模糊性,并不是一種清晰的語言狀態。“X5屬于P”“X5不屬于P”和“不知道是否X5屬于P”狀態之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來區分三者。前文已述,在法律領域,語詞模糊與否需要通過實踐運用才能發現。立法者的預先判斷僅是基于生活閱歷和經驗而得的。因此,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存在樣態并非是“明顯模糊”的,而是基于法律適用者的個案判斷。
美國立法學界以及立法實務界認同上述邏輯分析,并且視此種邏輯分析為立法語言運用的一種指南。立法者試圖在形而下的方式上尋找模糊語詞運用難題的化解方法。因此,依據上述邏輯分類,立法者發現了模糊語詞運用中的“關聯性規則”。所謂“關聯性規則”,是指“產生認知(語境)效果的新信息(話語內容)和舊信息(語境)的關系”。按照關聯性規則的指引,語詞意義的確定,除了依賴其本身的固有語義,也需要審視相近詞語、詞組、句式以及語境之間的關聯性,而且語義邊界越模糊,其對法律文本語境的依賴性越高,因此立法者在對模糊語詞運用時,充分考慮了語境、語句以及語詞之間的關聯性影響。而且實踐證明,在三者的相互影響下,法律文本中的模糊語詞的確未對法律體系造成無法抑制的模糊性風險。在此有必要說明一點,中國的立法能夠借鑒國外的立法經驗,但在語言運用問題的研究上卻不能生搬硬套。原因在于,中國的官方立法語言是漢語,其同英語語體風格具有較大的差異。根據Kochunov等人的研究,語種的不同將引發人們大腦皮層的形態差異。以漢語和英語為例,以漢語會話的人與以英語會話的人在大腦皮層上存在四處差異,分別是左額中回、左顳中回前部、左頂葉以及右頂葉上部。而以漢語會話的人在說英語時也無法達到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的大腦活動情況。
鑒于以上差異,中國立法者在借鑒英語語系國家的立法經驗(尤其是語言的形式化運用方面)時,應當注意到語系的差異,切忌盲從。
(三)模糊語詞運用的量化指向及模糊度規則
美國立法中模糊語詞的運用,客觀上顯現出立法模糊性的普遍性。受到傳統法治精神中確定性要求的影響,美國同樣試圖通過某種措施或技術來降低立法的模糊性。通觀各國立法實踐,針對模糊語詞的量化分析成為各國改善立法確定性的一項重要技術手段。模糊語詞的量化分析,主要是指在模糊語詞的運用上,通過測度該語詞的模糊范圍與值域的對應關系,來檢測法律條款的規范范圍的分析方法。這種分析方法的提出,是受到自然科學領域中精確性實驗方法的影響,例如用數值變化、量化信息以及空間結構等形式辨析事物。雖然自然科學認為,模糊性并不為所有科學研究所接受,但實踐證明,模糊語詞以及事物的模糊狀態仍然充斥于各種科學研究領域。即便是對精確度要求最高的數學領域,也成為模糊問題量化研究的發源地。
1965年,美國數學家扎德通過批判傳統數學模型的精確研究,提出了模糊事件的可測度性命題,并針對模糊性在數學領域中的可能性,提出了模糊性數學模型、模糊集合、隸屬度等模糊理論。之后,眾多學者開始關注模糊的可測度性命題,并逐漸演化為兩種分析進路:其一,遵從扎德的研究領域,探索數學領域內模糊事件的量化問題。但是,這并非模糊度理論的最主要貢獻;二是模糊領域的外向性擴展,例如模糊度命題從數學領域向語言領域、法律領域、哲學領域等擴展。在該研究進路下,模糊問題真正地確立了其在科學研究中的基礎性地位,并與確定性命題一起構建起科學研究的兩大陣地。
美國在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運用難題的解決,同樣吸收了模糊命題發展過程中的有益成分。在美國的立法過程中,模糊語詞的量化指向是在模糊集合理論與隸屬度理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在此將兩種理論融合為“模糊度理論”,以便于問題的梳理和展開)。所謂“模糊度”,是指“模糊詞語本欲表達的核心信息的范圍”。而模糊度的量化分析,一般采用模糊集的表現方式,同時兼采“隸屬度理論”的量化方法,來實現語詞的模糊度測試。詳言之,在模糊度理論中,語詞的語義范圍被視為一個從0到1的集合A,其表達式為“A=(0,1)”。倘若語詞的語義值x完全隸屬于集合A(例如x=1),那么,其隸屬度就高。相應地,該語詞及其所代表的事物就更加符合該語義,其模糊度就低。反之,倘若語義值x的取值越低(例如x=0.01),那么,其隸屬度就越低。相應地,該語詞及其所代表事物的模糊度就高,該語詞就無法與測試語義相吻合。而模糊集合則以被試語詞的核心語義作為判斷標準,通過觀測模糊語義的隸屬度來反映該語義的模糊性。也有學者倡導一種“模糊度的四分法”(見圖1“Soames的‘高階模糊度’判斷”),即以某語詞概念“P”為被試對象,將模糊度分為“是P,并能確認”,“是P,但并不確定”,“不是P,但并不確定”,“確認不是P”。
在此采用傳統的賦值式模糊度判斷法,來說明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判斷過程。

圖1 Soames的“高階模糊度”判斷
對于一個模糊語詞而言——無論是包容型模糊語詞、可計量型模糊語詞還是程度型模糊語詞——它包含著眾多可能的語義邊界,每一個邊界的確定可以從“0~1”范圍內進行取值。取值的大小決定了該語義是否符合法律的規定范圍。在此,我們以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不得要求過多的保釋金,不得處以過重的罰金,嚴禁使用殘酷或非常規的懲罰(Excessive bail shall not be required, nor excessive fines imposed, nor cruel and unusual punishments inflicted)”為例加以分析。在該修正案中,美國國會分別使用“過度(excessive)、殘酷(cruel)、非常規(unusual)”三個模糊語詞來表明國家對公民人權的保障。那么,何種程度的罰金屬于過度懲罰,何種程度的刑罰構成“殘酷”(對于犯罪嫌疑人而言,任何刑罰都足以被認定為殘酷),何種刑罰屬于常規懲罰手段,多高的使用率可以滿足“常規手段”的要求呢?顯然,這些疑問構成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中的立法難題。按照模糊度理論的觀點,“殘酷”一詞在致人損傷的程度上形成了一個模糊集,其中包含惡語中傷、精神損耗、限制自由、鞭打、電擊等語義要素,而且每一種語義要素本身也存在著程度上的差異。因此,如何界定“殘酷”一詞就成為區分第八修正案的一個重要難題。在此,我們將“殘酷”一詞設定為一個模糊集U,而惡語中傷、精神損耗、限制自由、鞭打、電擊等語義要素構成模糊集U的組成部分。按照懲罰手段的惡劣程度,我們將模糊集U中的語義要素設定模糊值(詳見表1):
表1 “殘酷”一詞的模糊度判斷

從表1可以發現,惡語中傷、精神損耗、限制自由、鞭打、電擊等5種懲罰手段,雖然都具有一定的人身損害性,但事實上,并非所有的行為都達到“殘酷”的程度。例如:“惡語中傷”行為是一種辱罵他人的行為,能夠對他人形成一定的損害,但尚不至于達到殘酷的程度,因此,其隸屬度為“0.1”,殘酷性較低,不適宜納入“殘酷”一詞的語義范圍中。反觀“電擊”,其與“殘酷”的標準語義“肢解殺人”之間,具有較高的相似度,均屬于手段極其殘忍的行為,因此,其語義同“殘酷”一詞的核心語義相比,隸屬度較高,能夠歸納到“殘酷”一詞的語義范圍之內,故而,立法者及法律適用者在界定“殘酷”一詞時,應當將電擊行為視為“殘酷”的語義范圍。此外,模糊度理論對于語義判斷的取值范圍,往往根據觀測對象的差異而選取不同值域。例如,對《合同法》中“誠實信用”的隸屬度判斷,取值范圍宜從“0.4”開始計算,而合同變更情節中的“重大誤解”則適宜從“0.6”開始計算隸屬度。在“殘酷”一詞的隸屬度判斷上,由于涉及公共安全以及懲治犯罪,刑訊手段自不可少,因此隸屬度的判斷應當有所提高,即可以從“0.7”開始,作為判定“殘酷”與否的標準。
三、域外經驗對我國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運用的啟示
立法者的追求是實現社會的全面法治,而全面法治的落實又要求立法面面俱到。然而,立法者在有限的法律章節范圍內,制定既涵蓋所有事項,又明確、簡短的法律,顯然是一個立法悖論。因此,最優的立法策略仍然是立法者使用簡單、少量的語詞來完成法律規制意圖——該要求類似于西方法學界推行的“簡明語言運動”——但立法語言的簡明化勢必導致法律模糊性的提升。因此,吸收、借鑒域外立法者們的模糊語詞運用經驗、方法,無疑將有助于我國有效地解決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難題。從域外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實踐看來,域外立法主要為我國提供了以下幾點有益經驗。
(一)尊重模糊語詞的技術性特征
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規范運用,首先關乎的是立法的形式性問題和技術性問題,其次才是對語詞意義范圍的考量。潘慶云認為:“從微觀方面來看,立法技術指的是法律規范的邏輯結構和文字表達的規格?!?img alt="潘慶云:《跨世紀的中國法律語言》,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1F1F8/1553251290483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669996-M9RvBvL6DE40VExmHVnc6WQ6EAOVwK6w-0-694a7a1d0fa7b0091712a2dd126a03b9">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即立法文字表達技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通觀漢語的日常運用習慣及其在立法領域內的異變,任何企圖通過技術性手段來消除法律模糊性的解決方案都暗示,這種觀點是理論家們的一種誤讀和空想。在模糊語詞的研究中,立法學雖然同模糊數學、文學以及語言學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受領域性語言特征的影響,模糊語詞的技術化處理方式絕對有所差異。眾所周知,法律的規范性和明確性要求構成國家立法中首要的形式標準。即便承認模糊性屬于語言的基本屬性之一,規范性和明確性要求仍然優先于模糊性標準。因此,對于模糊語詞的技術化處理,不僅要遵從法律的領域性要求,同時也要在具體適用中做出針對性處理。里德·迪克遜(Reed Dickson)認為,與其他語言的弊病不同,模糊語詞并非立法領域中的一種語言弊病。同時,模糊語詞在多大程度上為法律適用者所接受,取決于法律適用者的需求,例如司法機關和執法機關對自由裁量權的向往。因此,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不可過分放任模糊語詞的開放性特征,亦不可過度約束其靈活性。
在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規范運用問題上,立法者應當承認這一客觀事實:無論立法者采取何種方法,都無法完全消除語詞的模糊性。這是因為,模糊語詞的語義模糊問題是該類語詞本身固有的一種屬性,它無法通過技術化的手段徹底消除。但是,技術性手段雖然不能消除語義模糊問題,卻能夠有效地防止模糊性的擴散。例如美國立法機關所采用的模糊語詞(詞組)簡化技術,使用“because”來替代“because of the fact that”、使用“by”來替代“in accordance with”、使用“adapt”代替“accommodate”、使用“lack”代替“unavailability”等,有助于降低模糊語詞的認知差異。
又如概念界定技術的運用。在某些立法中,法案起草者在使用生僻語詞或模糊語詞之后,會利用定義條款來明晰該語詞的含義。例如美國對“合同”一詞的概念認知有所差異。同時,“合同”與“協議”等詞的含混、邊界交叉、邊界模糊等問題也導致商事合同爭議屢屢發生。為此,《美國統一商法典》第16條對“合同”一詞加以界定(并同“協議”一詞對比使用),“‘過錯’指不當行為、不履行義務或違約”。顯然,此種概念界定技術在某種程度上能明晰該語詞的具體含義。汪全勝教授對此提出,法律文本中概念界定技術的運用能夠有效地避免語詞的歧義、模糊性和不必要的重復。所以,即便定義條款本身亦存在某些模糊語詞,但是,“語詞選擇+概念界定+文本控制”方法的運用,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約束語詞的模糊性。
由此來看,國外立法者在立法技術(包括語詞表達技術和篇章、條款設置技術)的運用,確實能在一種程度上緩解語詞的模糊狀態。當然,如果一項立法引發的理解沖突較多,司法案件頻發,那么,這說明立法者在模糊語詞的技術性處理上有待改進,同時也需要更為精細化的立法方案來解決模糊語詞的運用難題。
(二)遵守日常語言的運用習慣
立法語言作為日常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一方面謹守著日常語言的語法要求,另一方面又有意彰顯領域語言的特性,追求本身的明確性與簡潔性。因此,在某些語詞的運用上,國外立法者常常突破日常語言的語法規則,并創造出法律領域特有的語言運用習慣。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對于“日常語言”一詞的使用,限定于“與學術語言相對的、在社會生活中實際使用的語言”。當然,領域性語言——如立法語言——雖然被視為日常語言的組成部分,但也存在某些領域性特征較強的語詞。對于立法語言而言,其中充斥著大量的日常語言,同時也含有眾多日常語言的變異狀態,例如“未成年人”“犯罪嫌疑人”“居所”“近親屬”等語詞。受到法律的領域性影響,上述語詞在法律領域中的運用,已經突破了日常語言的語義和語法限制,表現出獨具法律特征的用法。吊詭之處在于,國外立法者在某些變異語詞的運用上,往往通過法律解釋或司法解釋的方式,對此種語詞進行概念界定或外延限定。因此,此類變異語詞往往僅引起社會公眾的思維偏差,卻不會影響法律的適用。
在日常語言的運用中,模糊語詞本身即處于一種含混、模糊的狀態。人們在使用模糊語詞表達自己的思想時,除了依賴語境的限定作用,還同時配以肢體動作、語義解釋等輔助方式,以便聽者能夠理解模糊語詞的含義。即便如此,人們在日常交流中也常常因為模糊語詞的不確定性含義而引發諸多誤解。無論是立法者還是法律適用者,抑或是普通公眾,面對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問題,常常陷入自我理解的誤區之中。更為糟糕的是,自我理解的結果未必會被法院采信,由此導致案件當事人逐級上訴和信訪等情況的發生。歸根結底,此種情況的出現,一方面是由于模糊語詞的理解存在分歧,導致立法語詞的真實含義缺乏公認的標準;另一方面,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運用超越了人們的日常語言習慣,生活經驗或語言習慣無法給予法律解釋更多的支持。在里格斯訴帕爾默案(Riggs v.Palimer)中,厄爾法官就提出,立法意圖融合于法律規則,卻反映于語言文字之中。然而,規則的語言表達未必能夠顯現全部的規范事項,除非人們能夠基于合理的認知發現立法者的意圖。這是人們解釋法律的一項原則。顯然,厄爾法官所提出的“合理認知”即指人們的語言運用習慣(包括理解習慣)和生活經驗。其中,語言運用習慣直指法律的文義理解。它將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理解限定在日常語言環境下進行考量,還原了立法者起草法案時的諸種語法規則,有利于探尋立法者真實意圖;而生活經驗則是回應了模糊語詞的實質性內容。人們憑借日常生活中所積累的各種“語詞—事物”對比關系,能夠在一定范圍內指認事物的類屬狀態。例如在尼克斯訴赫登案(Nix v.Hedden)中
,即便雙方當事人對法律條款中“水果”的種類存在分歧,但日常生活經驗則證明,西紅柿屬于蔬菜。因此,既然國家立法遵從民主性、科學性要求,那么,在模糊語詞的運用和理解上,立法者同樣應當尊重日常語言習慣和生活經驗的判斷。
(三)強化模糊語詞運用的規范性與開放性
法律的規范性是法學界關注模糊語詞的重要成因。眾所周知,法律的規范性是對公共理性的確認,或對公民意志的遵從。法律文本表達何種內容,就意味著人們應當服從何種行為標準。這一觀點雖然帶有強烈的法律形式主義色彩,但這不違背法律實踐的客觀樣態。加拿大法院在適用法律時往往嚴格按照法律文本的字面意義進行解讀,倘若發現法律文本的字面意義有悖于立法者的意圖,或者明顯有悖于公平、正義的要求,那么,法院仍會遵照法律的文義解釋進行裁判。之后,法院將通過違憲審查的方式,提請議會修改相應的法律條款或整部法律。在西方法學界看來,這種形式主義的裁判方式并不違背法律的整體性追求。這是因為,法律是通過民主化的代議制機關創制的,而法官關于司法裁判的個人觀點并不能自行取代公眾的合意。即便立法存在疏漏,法官仍應當優先遵從法律的文本含義,優先維護法律的權威和尊嚴。當然,人們(包括法官)可以質疑立法的合理性以及裁判的公正性,但需要通過法定的方式進行申訴。
模糊語詞運用的規范性問題恰如上述觀點:人們可以對模糊語詞的語義范圍加以評判,但需要承認模糊語詞的規范性。該觀點可能招致一種“強加的規范性”的批判。理由在于,人們無法從模糊語詞的含義中發現法律規定的范圍究竟是什么。并且,關于模糊語詞的內在規范性缺乏一種明確性的證成。即便公民個人愿意遵從公共理性的安排,但公共理性事實上并無法言明其預先安排是什么。恩蒂科特就認為,模糊化的規則是一種專斷性的法律,這不是法律這一社會規范所應具有的狀態。然而,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明顯超越了人們關于語言的普通認知。它要求人們采取一種動態的視角來看待法律的規范性,并把那種模糊狀態下的法律規范視為“公意授權”的立法表現。在此,“公意授權”源出于公共理性對法律的規范范圍的疑慮,指的是與法律的明示授權相對的一種隱性授權。為了彌補法律的規范性同社會變遷之間的溝壑,公意授權假定人們在面對法律的模糊狀態時,能夠從不確定概念中推斷出公共理性的潛在要求,從而為自身設定一定的行為規則。此即康德所言之“人為自身立法”的語言學解讀。當然,康德關于“人為自身立法”的解釋限定于道德的倫理學解讀
,并非直觀地言明“公意授權”構成人們約束自我行為的方式之一。但是,康德的倫理學視角同法學一樣,均基于人類的理性行為,并展現了人類從行為他律到行為自律的可能性。因此,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規范性既源自正當的公意授權,又具備實現行為自律的主觀條件。在此基礎上,公民從模糊語詞的運用中發現不同的意義,實際上并未超越立法者的前期預見。所有類型的理解都與法律的規范性相聯結,甚至都是法律規范性的一種體現。畢竟立法者選擇適用模糊語詞之初,是由于該法律問題不適宜做出明確規定。誠如語言學家們的判斷那樣,模糊語詞在法律領域內的運用,既是語言屬性的具體體現,又是立法者不可避免的語言現象。
因此,模糊語詞在法律文本中的規范化運用實際上應當注意的是“公意授權”的范圍。
具體說來,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本身便具備了開放性基礎,因此立法者無須考慮授權的空間問題。通常情況下,立法者會將法定授權的內容和方式通過立法的方式予以確定,并憑借司法機關的裁判功能來確立“授權”(即解釋語詞意義)的邊界。這種做法的確具有一定的價值,一方面被授權者能夠獲得合法、有效的行為依據;另一方面抑制了權力的泛化,確保所授之權限定在一定范圍之內。然而,“公意授權”的實現卻不同于法定授權。首先,主體的開放性程度不同。由于公意授權的起因是模糊語詞的開放性,任何個人對于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理解,都有可能形成不同意義的判斷。立法者不可能通過限定主體的方式來解釋模糊語詞。其次,授權對象的范圍不同。前文已述,法律文本中的模糊語詞主要有三類,即包容型模糊語詞、可計量型模糊語詞、程度型模糊語詞。除此之外,法律中仍存在大量的變異性模糊語詞。因此,立法者關于模糊語詞的隱性授權,無法確定模糊語詞的授權對象。最后,授權所顯示的理性程度不同。法定授權針對國家公權力機關或者社會組織,所實施的授權行為一般不要求被授權者做出理性考量,僅需要按照授權范圍執行法定職權即可。而“公意授權”是基于國家對公民理性的信任。由此看來,公意授權與法定授權具有顯著的差別,這也導致立法者必須采用非常規的規范方法,以實現模糊語詞運用的規范化。
事實上,立法者很難把握模糊語詞的運用標準,并苦惱于語詞開放性與法律控制的職能要求。而規范性與開放性的結合,則是將法律的規范職能返還于社會公眾,由公民個人基于理性來約束自身行為。同時,兼采法律體系的整體性力量,憑借司法機關的裁判職能來確定公民理性正確與否。簡言之,模糊語詞的開放性雖然還權于民,但最終的規范性標準仍控制在國家手中。這樣,既能保證模糊語詞在語義理解上的民主性,也能防止公民行為的恣意性。恩蒂科特認為,盡管模糊語詞的權力賦予功能與法律的明確性價值之間具有負相關的關系,但是在某些情況下,自由裁量權的存在能夠帶給國家立法一定的益處,例如:刺激公民行為的自我約束、激勵社會尋找更為合適的行為方式、促進社會交往和發展等。有鑒于此,法律文本中模糊語詞的規范運用,應當謹守規范性和開放性的內在精神,按照某種規則化運用方法落實到法律文本中。
結語
模糊語詞的語義不明確性問題促使立法者反思法律語詞運用的規范化問題。英美等國家的官方組織及民間組織發起的“簡明語言運動”,不僅有效解決了法律文本中語詞運用的繁復、冗余問題,促進公民與國家公共服務部門的溝通和交流,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法律的模糊問題,保證了法律文本的清晰化和明確化,提高法律的質量。因此,我國立法者在法案起草過程中,應當采用簡明和易于理解的語詞來替換復雜的語詞或用法,降低法律文本的模糊性。此外,針對漢語言的立法運用,我國也應當借鑒英美兩國立法中的模糊語詞運用規則(如關聯性規則、模糊度規則等),為我國解決模糊語詞的立法運用難題提供方法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