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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死結(jié)

德為百行之本。

——宋真宗·趙恒

一、細(xì)線

趙不尤和溫悅、墨兒、瓣兒團坐一桌,正要商討幾樁銅鈴案,院門忽然砰砰敲響,聽這響動,自然是趙不棄。

墨兒出去開了門,趙不棄笑著晃了進來:“今天不是來討飯,是來討新聞。一連幾日被蹴鞠社強拽了去,在寶津樓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試,連贏他兩局,看他面色難看,只好讓了一局。此人從來都輸不得,沒趣,沒趣,還是查案子好。你們這里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間放只銅鈴做什么?改作道場,一家人準(zhǔn)備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這回叫作銅鈴案,還是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關(guān)鍵呢——”瓣兒笑著搬過一張椅子,細(xì)細(xì)講起四樁案子。她雖只聽趙不尤講了一遍,復(fù)述起來卻一絲不漏。

趙不棄聽了鼓掌笑道:“你這張銀嘴兒,該去里瓦占個頭場,那些說公案的,王顏喜、蓋中寶、劉名廣輩,哪個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著取笑我。這四樁案子,你已聽過,可發(fā)覺什么入手處了?”

“就是這個銅鈴?”趙不棄伸手取過那只銅鈴,里外瞧了瞧,搖了搖,伸手揪住鈴舌,一把拽下來,隨即笑道,“是這里!對不對?”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門外偷聽!”

“這個值得我偷聽?搖一搖,自然該聽出鈴聲略有些發(fā)悶。再瞅一瞅里頭,便該發(fā)覺頂上夾了一層?!?

這回瓣兒鼓起掌來:“還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強。那你再說說,這銅鈴和那幾樁命案有何相干?”

“冰庫老吏和武翹都是中了毒煙而死,毒香塊自然是藏在這銅鈴夾層里,預(yù)先燃著,再藏到箱子底下。兩個人打開箱子,一個往外搬書,一個讀那些舊邸報,不知不覺便中了毒。彭影兒是被毒娘子關(guān)在暗室里餓死,和銅鈴不相干,放鈴之人見他已死,便將里頭藏的毒香塊也取了出來。至于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暫時想不出來。”

趙不尤、溫悅和墨兒見他一氣說罷,一起點頭贊嘆。

瓣兒又問:“武翹箱子里為何要放那些舊邸報?”

“自然是要他一冊冊細(xì)讀,這樣才能中毒?!?

“兇手為何確定他會細(xì)讀?”

“這個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趙不尤卻已明白,尚未開口,卻見墨兒猶猶豫豫地說:“他恐怕是在查幕后脅迫之人?!?

“哦?”趙不棄和瓣兒一起望向他。

墨兒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釋:“武翹的哥哥武翔偷送禁書給高麗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這些舊邸報也是政和初年間的。武翔當(dāng)年做得極隱秘,按理無人知曉,卻偏生有人知曉,而且那人以此來脅迫他們兄弟。武翹為絕后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給他的人,正是拿準(zhǔn)了武翹這一心念,謊稱此事可在當(dāng)年舊邸報中尋見蹤跡。武翹自然會一冊一冊細(xì)讀,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煙,也渾然不覺?!?

趙不尤三人一起點頭,溫悅則嘆道:“這計謀也實在太過狠毒。”

“所以我們要盡快查出這兇徒——”瓣兒說,“送武翹箱子的人,已經(jīng)很難查找。不過,和毒死冰庫老吏的,應(yīng)該是同一人。”

趙不棄和墨兒一起點頭。

趙不尤卻搖了搖頭:“毒死冰庫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兇手是那新庫官和小吏中的一個?!?

“那個小吏鄒小涼?”瓣兒和墨兒一起問。

“為何?”

兩人都說不出,各自低頭尋思。

趙不棄卻笑道:“那個窗紙洞?”

趙不尤笑著點頭:“說說看?”

“萬福說,鄒小涼喚不應(yīng)老吏,便去窗戶左側(cè)舔破一個小洞,朝里望。而通常來說,為了看清房間里頭情形,人都會盡量選窗戶中間位置,這樣左右兩邊都好望見?!?

趙瓣兒高聲接道:“老吏那只書箱就在窗戶左邊的墻角根!鄒小涼舔破窗紙前,已經(jīng)知道老吏死在那里!”

“嗯。若是洞在窗紙中間,則可能瞅見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戶左側(cè),便很難看到左墻角。”

“他選左側(cè),是為了遮掩自己已經(jīng)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開了門,再和新庫官一起發(fā)覺,便好蒙混?”墨兒問道。

趙不尤搖了搖頭:“他選左側(cè),是為了彌補一樁更要緊的疏漏?!?

“什么疏漏?”瓣兒忙問。

“那一聲鈴響?!?

“鄒小涼在窗邊窺望時,新庫官聽到的那一聲?”

“嗯?!?

“萬福不是推測,是那老吏還剩了一絲氣,動彈了一下,碰響了銅鈴?”

趙不尤搖了搖頭:“發(fā)覺時,那老吏已經(jīng)僵冷。”

趙不棄三人各自默默尋思,半晌都沒人說話。

溫悅忽然問:“鄒小涼選左側(cè),莫非是為了收一根細(xì)線?”

“細(xì)線?”那三人全都納悶。

趙不尤則笑望妻子,點了點頭。

溫悅略有些羞赧:“新庫官聽見那一聲鈴響,應(yīng)該是鄒小涼觸動了箱子里的銅鈴?!?

“他隔著窗,怎么觸動?”瓣兒忙問。

“我是從武翹那舊邸報想到的。武翹急欲查明幕后之人,必會一冊冊細(xì)讀那些舊邸報,所以才一點點吸進毒煙而不覺,兇手的計謀也才能得逞。那冰庫老吏則不同:一、他未必會打開那書箱;二、打開后,也未必會趴在箱邊,一本本將書搬出來。必得有什么引得他必定會打開箱子,并將里頭的書搬出來。所以,兇手想到用銅鈴聲來引動。他將燃了毒香的銅鈴藏在書箱最底下,在銅鈴頂上拴一根細(xì)線,打成活結(jié),兩頭一樣長。書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個針孔,將細(xì)線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閂門安歇,兇手再潛回冰庫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動細(xì)線,拉響銅鈴,引那老吏開箱查看,那時箱子里已經(jīng)充滿毒煙,老人體弱,才搬了一半書出來,還沒找見銅鈴,便已——”

瓣兒忙質(zhì)疑:“鄒小涼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開活結(jié),將細(xì)繩扯出來,為何要留到第二天?”

趙不棄笑嘆道:“那鄒小涼必定從沒做過這等事,一見老吏昏倒,恐怕已嚇得沒了魂兒,慌忙逃走,忘記收回細(xì)線。第二天,他才發(fā)覺,便去窗戶左側(cè)舔破一個洞,裝作朝里望,用身體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細(xì)線,觸動了銅鈴,發(fā)出聲響,被那新庫官聽到……”

二、孔目

馮賽沿著南門大街往東,向榆林巷趕去。

這時天還不算晚,他想去拜訪一位老吏。這老吏姓孫,是市易務(wù)的錄事孔目官。這幾年,馮賽引介商人去市易務(wù)貿(mào)貨貸錢,常與這孫孔目交接。

孫孔目辦事極嚴(yán)厲,入賬細(xì)目絲毫不許錯漏,加之臉生得瘦長,說話時面皮一絲不動,人都喚他“馬臉孔目”。馮賽在他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務(wù)發(fā)賣積存絹帛,馮賽說合一位陜西商人去批買。官定稅絹尺寸從來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寬、四十二尺長、十二兩重。由于那回貨多,馮賽填寫簿錄時,便只記了匹數(shù),卻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稅絹,而是從民間和買的雜絹,寬長并無定準(zhǔn)。經(jīng)辦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卻被孫孔目察覺,他當(dāng)即攆走了那經(jīng)辦吏人,而后只對馮賽說了句:“你往后不必再來市易務(wù)。”無論馮賽如何賠禮解釋,他全不理會,市易務(wù)這條商路從此中斷。直到一年多后,正趕上豐年,市易務(wù)有幾萬石豆子眼看便要餿腐,卻發(fā)賣不出去。馮賽聽到消息,尋見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攬了山西、河北幾處“保馬法”養(yǎng)馬之任,有數(shù)百匹官馬要喂。馮賽便引介他低價屯買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務(wù)之急,那孫孔目才不再冷拒馮賽。往來多了之后,見馮賽行事精細(xì),他臉上才偶爾扯出一絲笑。

李棄東既然在市易務(wù)做過書吏,孫孔目待手下又極嚴(yán)苛,應(yīng)該會探問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東頭,往南是觀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馮賽不由得朝那邊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隱約望得見觀音院的殿頂,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處。此時想起柳碧拂,他并沒有怨,似乎也沒了多少戀。心底剩的,只有憐。憐她的身世,憐她此時的青燈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尋得解脫、求得安寧……馮賽長嘆一聲,撥馬向北,穿進街對面的一條小巷,孫孔目家便在里頭。

馮賽在那小院門前下了馬,輕輕敲動門環(huán)。半晌,才有人應(yīng)聲,是孫孔目。他打開半扇門,手里端著盞油燈,燈焰在夜風(fēng)里不住搖動,映得他那張臉越發(fā)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馮賽?”

“孫孔目,抱歉深夜攪擾,我——”

“來問趙棄東?”

“嗯——”

“他不差。記賬從沒出過一筆錯。好學(xué)好問,一年多,各樣物貨錢貸事項便都能大致通曉。一個人攬了三個人差事,卻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職,才滿三年,他卻走了。”

“哦,為何?”

“他未說,我未問?!?

“他去市易務(wù),是何人引介?”

“沒人引介。那時蔡太師推行各般茶鹽、鑄錢新法,新策新規(guī),幾天一換,市易務(wù)公事增了幾倍,只得四處雇募人力。趙棄東自家尋來,我親試過,他書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書府上理過幾年賬務(wù)——”

“薛昂?”

“嗯,趙棄東在尚書府里做過書吏,經(jīng)見過大富貴,不是一般蠅頭鼠腦的小吏。他到市易務(wù)這銀錢滿地的所在,從不曾私瀆過一文錢。不貪小利,必圖大財。你那百萬官貸是他做下的?”

“……”馮賽驚望過去,孫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這朝廷上下,已是只爛篩子,處處皆是窟窿,遍地蟲鼠亂爬。但凡略張開些眼,天下哪座錢庫貨倉不漏財?我若年輕些,尚有血氣跟圖謀心,怕也會如趙棄東這般,動些計謀,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這濁泥灘里守清苦?我聽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許多——”

孫孔目說罷,便關(guān)上了院門,腳步沉穩(wěn),進到屋中,屋門也關(guān)了起來。

馮賽站在那門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三、蓮子

魯三刀躲在路邊暗影里,緊緊跟著梁興。

他是冷臉漢鐵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個手下跟蹤梁興,梁興卻躲進任店,丟下那兩個潑皮,自己偷偷溜走。那兩個潑皮交不起飯錢,被店主用鐵鏈鎖在后院,做臟重活兒贖還。魯三刀盤問過那兩人后,氣恨之極。

不久,鐵志也趕了過來。魯三刀上前稟報,鐵志又青黑了臉,只盯著他,不言語。那張臉中過風(fēng)痹,有些歪扯。那雙眼更是生鐵一般,魯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視。好在他已跟了鐵志幾年,熟知其脾性,忙說:“梁興如今沒有落腳處,他與那劍舞坊的鄧紫玉相好,恐怕會躲去那里。我已經(jīng)派人去劍舞坊盯看?!?

鐵志聽了,仍不答言。魯三刀又補了句:“我這也立即趕過去。”說罷便轉(zhuǎn)身趕向城南。

魯三刀家在曹門外蓮子巷,那巷子原不叫這名,只因巷里幾十戶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剝蓮子為生。各地的蓮子運到汴京后,全都送到這條巷子。各家不論男女老幼,從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蓮殼、褪蓮膜,剝凈后交給蓮子販,發(fā)賣到京城各處。

魯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愛使槍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還想應(yīng)募參軍,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頭閑晃。見相識之人受氣,便上去相幫。十六歲那年臉上被人連砍三刀,壞了面容,卻賺到了仗義名頭。從此都喚他魯三刀,本名倒沒幾人記得。

臉上這三道刀疤讓他平添了不少威厲之氣,人見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莊院請他去做護院,他卻只愛自在,仍舊在市井間閑晃。閑晃雖自在,卻畢竟得求衣食飽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兒,謀一頓算一頓。但年紀(jì)漸長,便有些沒著落起來。他相中了一個女子,家里以發(fā)賣芽豆為生。雖只是個小戶人家,卻也疼惜女兒。加之那女兒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輕易許人。不但聘資要五十貫,還得看男家營生產(chǎn)業(yè)。

魯三刀除了一雙拳頭,別無長物。只能眼瞧著那女子嫁給了一個賣領(lǐng)抹花朵的經(jīng)紀(jì)。他氣不過,娶親那天,拿了根哭喪棒,攔住那新婿的馬,一頓亂打,將那新婿打成重傷,隨即逃離了汴京。

他沿著汴河,一路向東,行了幾十里地。天黑后,無處可去,便在河邊尋了個草窩。那時是初春,天氣仍寒。他縮在草窩里,不住抖著,忍不住哭了一場。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為何而哭。只知哭完之后,自己變作了另一個人,心冷,手狠,與這世間再無絲毫情誼。

他先是偷竊,接著搶劫。有一回為了一袋干糧,一棍打倒了一個趕夜路的人??吹侥侨说乖诘厣?,抽搐半晌,再不動彈。他才發(fā)覺自己打死了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著那人身體,望了半晌。懼意漸漸消退,發(fā)覺人與牲畜并無分別,生來便是要死,只分遲早。從那以后,他便開始?xì)⑷?,下手時,心里再無絲毫波動。

在外州游蕩了幾年后,魯三刀又回到汴京。他愛這天下最大最富之城,隨處都是錢財,滿街盡是可殺之人。他每天換一家客店,錢用盡,便去偷搶;色欲來時,便去妓館。有時須殺人,便殺一兩個。他只愛自在,終得自在。

這幾年,他臉上又添了些傷疤,形貌也已大變。即便被故人認(rèn)出,他也裝作不識。至于家人,他只趁夜偷偷去過一回蓮子巷。走到家門前時,沒有停,只略放慢了腳步。門縫透出燈光,院里不住傳來丟蓮殼的聲響,一如當(dāng)年,一家人都在默默剝蓮子,絲毫未變。走過后,才聽到父親咳嗽了一聲,聲氣蒼老了一些。魯三刀心里微微一動,不由得加快腳步,離開了那條窄巷。這家、這巷,已與他全然無干,如少年時穿過的一雙舊鞋。

他繼續(xù)在街市上游蕩,孤魂一般。有天傍晚,他在金水河上劫了一只小船,那船主卻不識高低,抓著船槳追了上來,他回身一刀,將那船主刺倒。冷臉漢鐵志正巧路過,看到后,竟走了過來。他揮刀去砍,卻被鐵志避過。兩人斗了幾個回合,他手中的刀被鐵志奪走。鐵志將刀丟進河里,冷冰冰盯著他問:“愿不愿意做我手下?”

他先有些憤恨,但看到鐵志那生鐵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類相親之感。這些年,他雖然自在,卻越來越孤寂。有時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鐵志目光聲氣雖都冰冷,他卻覺到一絲暖,不由得點了點頭。

于是,他便跟隨鐵志,聽他調(diào)遣。那些差事與他這幾年所為并無分別,卻多了上司、幫手,讓他不再孤寂,覺得自己從孤魂漸漸做回了人,又能言談,甚而說笑了。

清明之前,鐵志又交給他一樁差事——盯住梁興。他早已聽聞梁興名頭,盯了幾天后發(fā)覺,梁興也是個孤往之人。只是梁興之孤與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卻辨不清不同在何處。

清明上午,梁興和施有良一起去河邊程家酒肆吃酒。他也跟了進去,獨坐在旁邊一張桌上,要了些酒菜,側(cè)耳偷聽。梁興那時并不知施有良已經(jīng)背叛于他,話語神情間,時時透出一股熱氣。魯三刀這才發(fā)覺,自己與梁興不同正在這冷熱。

雖同為孤寂,自己的門窗全都封死,自家出不得,外人也進不來。梁興的門窗卻隨時能打開,他可出,人也可進。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當(dāng)年逃出汴京,縮在那個草窩時為何要哭:那是心里頭那個自己在呼救,讓自己莫要丟棄自己。他當(dāng)時卻沒聽見……

魯三刀坐在那里,失了神,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甄輝過來誘騙梁興,梁興縱身越過欄桿,奔向鐘大眼的船,他才頓時驚醒,忙跟了過去。望著梁興背影,那身形步態(tài),處處皆迸發(fā)熱氣。魯三刀心里忽涌起一陣妒恨,想將梁興的門窗盡都封死,讓他也嘗嘗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興雖屢屢身陷險境,身上那股熱氣卻絲毫不減。這令魯三刀越發(fā)怨恨,卻始終無可奈何。昨天,梁興更耍弄了他,從任店脫身。

他帶了幾個手下,趕到城南,守在劍舞坊周圍。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興走了過來。不過梁興并沒有進劍舞坊,而是溜到紅繡院西墻,翻了進去。魯三刀正在納悶,卻見幾個人先后走到那西墻邊,也翻墻進到紅繡院。其中一個他一眼認(rèn)出,是摩尼教四大護法之一的焦智。

魯三刀越發(fā)吃驚,難道紫衣人藏在紅繡院里?鐵志曾吩咐,只劫紫衣人,莫動摩尼教。他思忖了片時,便叫幾個手下繼續(xù)在周圍監(jiān)看,他一個人翻墻進去查探。里頭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鉆進那間繡樓,外頭竟有人縱火射弩。梁興兩次打開門,都被劍弩射了回去。那座樓被燒得通透,里頭的人自然沒有一個能活命。只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樓里。

關(guān)于死人,魯三刀這些年早已麻木。梁興的死,卻讓他有種奇異的歡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歡蹦的另一只青蛙掉落下來摔死。

他趁亂離開紅繡院,叫那幾個手下回去,自己則走進對面的劍舞坊,吩咐那媽媽,叫鄧紫玉出來服侍。那媽媽說高太尉辦生辰宴,鄧紫玉被召了去。他只得悻悻作罷,另選了一個,盡興磋磨了半夜才罷休。那妓女被他擰得渾身是傷,哭個不住。魯三刀不耐煩,將她攆走,自己到桌邊倒了杯酒,正要飲,卻一眼掃見窗外對街店鋪燈籠下,一個人影快步走過——梁興。

四、詐死

范大牙瞞著程門板來尋張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寧妝花從應(yīng)天府將丈夫姜璜的棺木運回了京城。下了船后,一伙賊人謊稱其妹寧孔雀指派,將寧妝花引到甘家面店前,他們買通店里的熊七娘和后巷對門那老婦人,接連穿過甘家面店和老婦院子,用候在那里的廂車,將寧妝花和棺中尸首從后面第二條巷子劫走。

牛慕將此事告知妻子寧孔雀,才知姜璜并沒有死,來汴京途中,他跳下船、游上岸,恰巧遇見一位朋友,他自稱失腳落水,借了那朋友之馬,去追那船。姜璜既然沒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尸首?那伙賊人劫寧妝花時,為何要連那尸首一起搬走?

范大牙細(xì)問過寧孔雀后才知,寧妝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發(fā)生神仙異象的那只梅船。他聽后大為震驚,這一向汴京城諸多兇案皆是由那梅船引發(fā),其中有個要緊嫌犯,穿了件紫錦衣。據(jù)甘家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了一眼那尸首,那尸身上也穿了件紫錦衣。范大牙這才恍然大悟,那伙賊人如此慎重,花這許多氣力,原是為那紫衣人,寧妝花則只是順帶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邊一座院子里,有幢新造的樓竟凌空飛走,當(dāng)時樓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著一齊消失不見。幸而作絕張用拆穿了其間詭計,幕后主謀者乃是銀器章。開封府介史程門板在查看那院子時,發(fā)現(xiàn)墻邊土中埋了具死尸,身穿妝花綠緞衫。范大牙聽說后,立即想起曾打問出,劫寧妝花的那伙賊人雇的車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認(rèn)。沒料到,那尸首竟是寧妝花丈夫姜璜,姜璜身上還有一根銀管,里頭有些煙燼,殘余一股異香,是迷煙管。

看到那迷煙管,范大牙頓時明白了前后因果:姜璜與人合謀,在應(yīng)天府詐死,誘使妻子寧妝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了梅船,以迷煙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進棺木中,自己為隱藏行跡,跳進水里,游上岸,借了匹馬,急趕回京城。他京城的同伙則等在虹橋,劫走了寧妝花和紫衣客,運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姜璜則被銀器章滅口,埋在了那院里。

范大牙雖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心里卻頓時閃出一個疑慮——那個人,他父親,說自己女兒也被那伙賊人劫走,也在盡力追尋。

那伙賊人行事如此謹(jǐn)慎詭秘,顯然并非尋常劫匪。張用推測銀器章應(yīng)是間諜,他恐怕不會去劫尋常女子。那個人難道在說謊?他尋的并不是女兒,而是紫衣人?如今看來,他那神色雖有些憂悶,卻似乎并非亡失女兒之焦。而且,女兒被劫,他不但未到開封府報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曉一般,只獨自在暗中找尋。

范大牙越想越可疑,他雖不愿見那人,這幾日卻都每天盡早回家。那人卻再沒來過。他娘天天盼著,失了魂一般,不住進進出出。煮飯時不是忘了鹽,便是煳了鍋。范大牙瞧著,心里又疼又憐,越發(fā)憎恨那人??刹恢獮楹?,他又不愿讓官府知曉此人疑處,因而未曾告知程門板,只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間因由,他不愿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處去尋那人,卻沒尋見。心想,那人若真與紫衣客有關(guān)聯(lián),此事非同尋常,僅憑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么來。他又想到了作絕張用,便喚了牛慕夫婦一起來登門求助。

他們跟著犄角兒走進張用臥房,見張用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沒了神采。見到他們,坐都坐不起來,只微扭過頭瞅著,似乎著了大病。范大牙忙要開口問訊,張用卻先開口:“沒摔死,也沒走死,便成了這般模樣。等喂飽了腸胃,便能好些。你先說你查到了什么?!?

犄角兒搬過三只小凳,擺到床邊,難為情道:“家中椅子盡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了,三位將就坐一坐?!?

范大牙和牛慕坐了下來,卻有些別扭。寧孔雀忙說:“我站著吧。”

范大牙見張用那雙失神眼直瞅著自己,忙講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講到一半,阿念戴著紅紗帷帽、提了個雙層漆木食盒進來,犄角兒扶著張用背靠墻坐穩(wěn),阿念走到床邊,卻不將帷帽摘去,將食盒擱到張用面前。張用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兩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張用吃。張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進嘴便飛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聲響又大,餓犬一般。

范大牙和牛慕夫婦盡都驚呆。張用卻噓溜一口,吸盡一大箸辣齏粉:“我吃,你說,莫停!”

范大牙只得繼續(xù)講起來,卻不時被張用噓溜吧唧聲蓋住,時斷時續(xù),總算講完。張用也吃盡了食盒里所有飯食,臉上果然顯出血色,手也能動了。他從阿念手中接過一碗姜蜜水,一氣喝盡,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個翻江倒海的飽嗝,這才笑著望向?qū)幙兹福骸肮值滥菢巧献×藘蓚€婦人,另一個原來是你姐姐。”

范大牙沒聽明白,寧孔雀忙問:“張作頭見我姐姐了?”

“人倒是沒見,只見了個空房。昨天我去了西郊一個莊院,那后院樓上住過兩個婦人,一個是朱克柔,另——”

“我家小娘子?”阿念怪叫起來,“張姑爺見我家小娘子了?你將才怎么不說?”

“我沒見到人,只見了空房。”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來。

“我只憑氣味,知道你家小娘子曾在那房里住過。那房里極整潔,她自然絲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張用轉(zhuǎn)頭又問寧孔雀,“你家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梔子七種香合制成的?”

寧孔雀一愣,忙點了點頭:“我姐姐受不得香氣過于濃雜,她閑常又最好讀東坡先生詩文。幾年前,她在香藥鋪見到人家賣東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覺著簡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獨愛梔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這香囊便是姐姐給我的,張作頭在那房里聞到的是這香氣?”寧孔雀從腰間解下一個綠緞香囊遞給了張用。

張用接過,用力一吸,閉著眼回想片刻,隨即笑道:“是這氣味,是你姐姐。”

五、齋郎

陸青又去訪那個李齋郎,這回他在家中。

一個仆婦回稟過后,引了陸青進去,并未點茶,只讓他坐在廳中客椅上等待,隨即便轉(zhuǎn)身出去了。陸青環(huán)視這房舍,雖略有些窄,但里頭縱深,恐怕有幾進院落,屋中陳設(shè)也處處透出翰墨雅貴之氣。京城地貴如金,李齋郎父親是從五品官階,許多官俸高過他的,在京中都只賃房居住,買也只敢選在郊外??磥砥涓甘莻€善于營謀之人。

陸青坐了許久,才聽見后頭腳步聲響,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大約二十七八歲,一身松散裝束,頭上未戴巾,露出牙簪絹帶頂髻,身上披了件寬大白絹袍,并非見客之禮。步姿也散漫不恭,是個不慣拘束、清高自傲之人。進來之后,他先掃視了兩眼,目光輕慢,眼含嘲意。

陸青起身致禮:“在下陸青,貿(mào)然叨擾,還請李齋郎見恕?!?

“你便是那個相絕?”李齋郎眼露不屑,并未請陸青坐,自家先坐到主座上,蹺起腿,雙手懶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來,是尋問一個人下落。”陸青并不希求被敬,渾不介意,重又坐了下來。

“什么人?”

“王小槐?!?

李齋郎面色微變:“你尋他做什么?”

“受人之托?!?

“他家已經(jīng)絕戶,誰人托你?”

“三槐王家,幾世名族,親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燒死在虹橋,你來我這里尋什么?”

“李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了?”

“開封府早已結(jié)案,難道還有假?”

陸青見他人雖傲慢,卻畢竟年輕,只須輕輕挑破那層狂氣,便沉聲道:“王小槐那夜在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了毒?!?

李齋郎面色頓變,登時坐直,語塞片刻,才勃然發(fā)作:“你……你這江湖卜算、欺愚騙財之徒,竟敢來這里雌黃行詐!”

陸青見他那惱是真惱,看來并不知情,便又問了句:“開封府查辦這樁案子時,李齋郎恐怕沒有告知他們,王小槐那夜是從貴府出去的?”

李齋郎怒瞪過來,眼里卻隱現(xiàn)虛怯:“我好生接了他來,他卻自家逃走,與我何干?”

陸青見他那怯只是愧,并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確與你無干?!?

李齋郎這才神色略緩:“既然無干,你為何來問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從這里逃走,李齋郎恐怕也不知曉?”

“那個賊猴兒,誰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仆人才發(fā)覺大門虛掩著。”

陸青聽到“仆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給王小槐下毒之人。李齋郎看來并不知情,下毒之人應(yīng)是他家仆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買,嫁禍給李家。他原要開口說明此事,但轉(zhuǎn)念一想,此事一旦說破,又是事端。那仆人急中生變,不知會做下什么。那收買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財有勢,絕不會輕易坦認(rèn),反倒會設(shè)法反擊構(gòu)陷。欲謀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無視李家官位,又能叫那仆人俯首聽命,此人權(quán)勢自然遠(yuǎn)在知府之上。

陸青想到了一人,宮中供奉官李彥。李彥曾受梁師成之命,與楊戩作對,親自去皇閣村威嚇王豪,最終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錢托人,去他府中,在他臥房床上灑了些血污,丟了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樓求我相看,那神色懼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來李府買通仆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彥。李彥如今繼替楊戩,權(quán)勢陡升,李家父子與他相抗,只能招禍。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驚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暫時掩過不提為好。

于是陸青轉(zhuǎn)而言道:“那日虹橋上燒死的并非王小槐?!?

“那是誰?”

“此事已經(jīng)揭過,李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了其他地方,李齋郎可知,他與什么人在一處?”陸青話才出口,已覺此問多余。

果然,李齋郎立即恨恨道:“我連他生死都不知,哪里知道他去尋什么人?”

陸青卻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攪擾,陸青告辭?!?

李齋郎卻冷笑起來:“你這般來,又這般走了?”

“至少查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小槐是自家做主,李齋郎并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號稱相絕,連這點事都相不出來?”

“慚愧。告辭。”

“慢!你攪了我這一場,好歹該留些謝禮。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將來如何?”

陸青淡淡一笑,丟下一句:“天高不拒云去遠(yuǎn),水深何須浪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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