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覆，桃花歿

三日后，人仙鬼三界滿目瘡痍。

掌管冥靈的冥神閻羅王私自為他人篡改生時數，毀人界三萬九千五百里生靈，放冥鬼四千余，損天兵之力三千人，引三界共憤，判入永生境，永滅！

花百羿走到花桃屋外的庭院，衛子殊剛好從門口的臺階上走下來。

此時花桃正獨坐窗臺前，一臉悵然地望著窗外的枯枝敗葉和滿庭空寂。

衛子殊神色淡然地走下來，在花百羿面前站定，兩人相視無言。

“我要暫時回御侖山莊一趟，這幾日我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

兩人相站了許久，衛子殊才緩緩開口道。

花百羿咬唇，“要事要緊，你原本早該回去。”

“可你，你倆……”衛子殊想到花百羿和花桃的傷勢，眉頭深鎖。

“子殊，阿羿有治愈術，不打緊。等桃花城的事完了，阿羿也該回百花仙臺去了。”

花百羿莫名產生不悅的情緒，她沒有漏掉衛子殊剛才站在屋門前看花桃的那個眼神，愧疚、懊悔、同情，還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復雜因素。

她腦海里一片絮亂，她很想開口問問衛子殊在地府時，脾氣為何那般反常。

她眉眼憂清地看著衛子殊，她何來的立場去詢問他。

衛子殊做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花百羿很有這個自知之明，卻也在意識到這點后心情低落到了峽谷。

“我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兒后，馬上回來，你若在這期間遇到其他棘手的事情，可隨時到御侖山莊找我。”衛子殊叮囑道。

“阿羿會處理好的，時候不早了，阿羿不送了。”

花百羿有些許不耐地說道，她不愿聽見衛子殊對她如同孩童般照顧的話語，恍恍惚惚之間，讓她極度產生一種不真實之感。

衛子殊似乎也察覺到了她心情有些微妙，只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那便好，那我走了。”

說罷，衛子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桃花城。花百羿望著那遠去的挺拔的俊逸背影，眉目黯然。

“永生？永滅？”

花百羿一進屋，便聽見花桃在自言自語。

“一人永生，一人永滅……”

“他若是見到你整日這樣魂不守舍，怕是走得也不安心。”

“天上地下，殊途難同！”花桃背靠著窗扉，頭歪側，眼睛無神。

花百羿皺眉，即便是不用吃喝的神仙，每日像花桃這樣魂魄離體的狀態，也總有變瘋的一天。

“阿桃，你看著我！”

花桃沒有反應，花百羿便站到她跟前，視線相對。

“你既然如此痛苦，為何不去陪他？我可以幫助你。”

花百羿冷淡地說道。既然兩人不能分離，分離后還這般痛苦，為何不隨他而去，而是留在這里品著傷心的苦水？

花百羿不久后想起曾經她對花桃說的話，真心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雖然閻王讓我照看好你，可他沒說不讓你自殺，你若愿意，可自廢薈萃或內力，或者我助你一把。”

花百羿從頭到尾，未對花桃表現一分的情緒，花桃卻能感到她那怒不形于色的威嚴。

“他是對的，若是換了我走，他必定比我還痛苦萬分。”

“什么？”花百羿疑惑，她大概能聽懂一些花桃的話語。

“仙主，日后你便會明白。”花桃繼續自說自話。

花百羿聽得云里霧里。

“是啊，我真該跟他去的。”花桃眼淚再度流下，“偏偏我的命是他用命換來的，偏偏我和他之間還有、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什么？”花百羿問。

花桃無力地閉上眼沉默。

事已定局，黃泉已覆滅，她的桃花城的氣數也已衰絕，兩者除了在這大蒼穹底下被唾棄，咒罵，毫無意義。

這日，花百羿像往常一樣替花桃作一些日常治療，“你身子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花桃不知道。”此時，花桃已從失去陸甚冰的傷痛中走出來了些許，眸眼清淡地說道。

“我本該讓你重振桃花城，不過，你若是暫時有其他打算，那便作罷。”

“讓仙主掛心了！”

下午，花百羿回屋打坐調息時，花桃已換上一身紅衣，頭戴帽紗從窗外跳了出去。

烏山上邪霧繚繞，右側山崖下是沉沒的地府結界，殘破的結界上方盤纏著惡鬼怨氣。

一白衣女子出現在懸崖前方，“你來了？”冰冷的話語，清泠泠地在山間響起，讓人忍不住發冷。

花桃一身紅裝素裹，她摘掉頭上的帽紗，露出臉上精致的紅妝。

“呵呵……”白衣女子見了，諷刺大笑。“你這又是何意？即便你穿著嫁妝，你也注定是投入輪回，是見不到他的。”

“你若要動手，那便快些吧！”花桃說道。“他是你救命恩人，我是害你救命恩人的仇人，你殺了我，天經地義，動手吧。”

“救命恩人？”白衣女子笑得更歡了，眼角滲出了淚水。“是，我要殺了你，我可不管什么永生永滅，我只知道他喜歡的東西，我就要親手送到他面前，包括你。”

說罷，白衣女子提起手中的短刃，對著花桃的心臟就往下插進去。

花桃閉上眼，平靜地等待利刃插進她已經感受不到疼痛的心臟上，任由鮮血裹進她的紅妝中。

“住手！”花百羿大喊。

“撲哧～”一聲，花桃看著插在心口上的短刃，吐了一口鮮血，她嘴角揚笑地看著白衣女子，“錦木，謝謝你！”

被換作錦木的女子杏目圓睜。

花桃一把推開她，自己握住短刃用力插滿心口，然后轉身飛快地跳進了身后的山崖。

“阿桃！”花百羿驚叫，她終究是來晚了一步。花百羿胸口里的百花感應跳動得越來越激烈，疼得她要窒息。

她撲到山崖邊上，抻出紅綢去挽救。

花桃眼神清凈地看著花百羿，嘴角微揚，此時，她腦海里浮現著她和陸甚冰成親的一幕，王爺，我穿著紅嫁妝，配你來了。

花桃使用仙法解除花百羿綁在她腰間的紅綢，而后，隨著她的降落，粉色的仙識和紅液緩緩上升，化為煙縷。

山崖底下一片漆黑，邪霧蒙蒙，冷意漂漂。

花百羿親眼看著花桃墮入無底的陰影之中。

她察覺到臉上濕潤，伸手一摸，眼淚？她哭了？原來真正的傷心難過是這樣子的。

身后，白衣女子見那縷縷粉識，大笑不止。

花百羿認出了白衣女子，她初被陸甚冰救入地府宮時，照顧她的那名素白衣女子便是她。

“她欠你甚？”花百羿抻出紅綢中的利刃架在那名喚作錦木的白衣女子的脖頸上，眼里含著殺意。

不料，白衣女子一把抓住紅綢中的利刃，身體往前傾，鮮紅瞬間從脖頸處開始漫染白衣。

她是亂葬崗上的一名無名小鬼，人鬼可欺。那夜閻羅王出巡，途徑亂葬崗時順手救起了她這位魂魄即將飛散的野鬼，給了她新的生命。

再見恩人，不知在何方。

錦木意滿地閉上雙眼，魂體很快消散在夜色之中。

頃刻之間，兩個人在花百羿面前接連魂飛魄散，紛紛自墮入無妄之境，她一時難以接受。

人間至情至性，孰為人情？

花百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桃花城的，她站在城門口，看著里頭的桃樹一棵棵在她面前消散，原本桃林成災的地方很快成了一塊荒聊的空地。

花百羿心頭梗塞，逃避似地逃離桃花城。

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她可笑地發現，除了百花仙臺，她竟無處可去。

花百羿從桃江城一路向南下，沿途多是山野，城村稀落，小徑兩側皆是一人高的叢草。山嶺上野獸群伏，妖魔肆行。

花百羿出現在御侖山山腳下時，略有些許狼狽，發絲蓬松，衣角皺卷，疲倦的臉上，冷泠泠的眼睛格外明亮。

“來者何人？”

山莊門前，花百羿被攔下。

“花百羿，前來拜訪衛莊主衛子殊。”

不知為何，花百羿不想報出自己的仙身。

守山人一聽，紛紛作揖道：“晚輩多有失禮，前輩請進！”

花百羿茫然，“煩請這位仙長替我通報一聲。”

“仙主直接進山便可，我家莊主回山時早已吩咐過，若是花仙主登臨，一律不用通報。只是……”

守山人遲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花百羿挑眉。

守山人糾結一番，狠下咬牙道，“只是最近莊中出了些許意外，莊主如今重傷閉關中，可能，可能一時半會不能即刻出關。”

花百羿眉關緊鎖。

“花仙主若是不介意，可在莊中暫居，莊主早已吩咐安排妥當。”

花百羿允諾地點點頭。

石階小徑，竹林蔥悠，橫柯障蔽，空山鳥語，實為修仙的上乘之境。

莊中一仙童將花百羿引領至一處竹苑，從這半高的地勢，花百羿還能看見種在山莊山門側方的一片梨花海棠。

“花仙主，就是這了，”仙童快步走上竹廊，推開竹苑的大門，“仙主如若還有其他需要，可盡管吩咐莊中弟子，山莊中每日都會有專人負責相關事宜。”

花百羿淡然收回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座喚‘竹莊’的庭院。

“敢問仙長，衛莊主現居何處？”

“哦，仙長不敢當，在下衛禾，是御侖山莊的今年新入門弟子。”仙童禮質彬彬，“莊中最高庭便是莊主所居之處，如今莊主正在閉關，仙主需要耐心等待幾日，等莊主出關。”

“衛禾有事先退，仙主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在下便不叨擾了。”花百羿欲再問，衛禾已禮退至竹莊門外。

衛禾行色匆忙離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竹莊，花百羿仰頭，御侖山高聳入云，挺拔峻峰，山腰中隱約可見恢弘的屋宇檐閣。

花百羿心情陰郁地望著那高處，不禁抱住自己發冷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