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教的大天神殿內，太子等三人圍坐在亭子里，周圍建筑上的樓廊行人匆匆，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盞蓮花燈，像是兩道長長的火舌，一直蔓延至通天塔的中央。

女邪端坐在亭中，微微低頭，和順得像個侍女。夜晚的山風在山間鼓動，從亭子的側面沖過，半掀起她臉上的白紗，露出精致的鼻尖下櫻色的唇瓣，在蓮花燈微弱而昏黃的燈光下，細勒出入畫般的臉部輪廓線。

場景不過一閃而過，兩人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起了漣漪。世間之美者各有千秋，唯眼前驚鴻一瞥之倩影，當的起絕美一詞。

女邪并未受到眼光的影響。“天神教的關鍵在于賜福，因它而起，因它而敗。但在三千年前，它再度復活的時候，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這一切要從那一場相遇開始說起。我的師父告訴我，那是首任大主教和遠道而來的魔人的不期而遇。”

“遠道而來的魔人？”太子感到意外，沒想到這背后有魔族人的影子。

“我的師父并未告訴我他的名字。”女邪低頭看著蓮花燈，不經覺地眉頭輕皺了一下。

“暗自潛入人間的魔族，要知道身份并不容易。”環淵對此表示理解。

女邪點了點頭后，繼續說：“在那場相遇中，魔人對寒單城所謂天神祝福深感興趣，面對可怕的敵人，主教沒有辦法，決定帶他去往通天塔的深處。”

通天塔的外墻很厚，有時是兩列磚墻并列堆砌，磚墻與磚墻之間有時隔得很開，很容易形成各種各樣的暗間。其中的一個暗間從塔頂一直到地下是完全上下貫通的，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井。

惑無心就是通過這個井帶著勾玉進入通天塔底層的。

在一共經歷了十三道暗門后，他們終于抵達地步。

通天塔的底部是一個漆黑的地下空間，四面環繞青銅墻壁，中間空無一物，地面則是堅硬的花崗巖砌成的地磚，上面浮著一層水汽，彌散著一股潮濕的味道，隱隱透著水聲。

勾玉知道，正如惑無心說的那樣，通天塔的底部是一條通往清河的地下河，現在的他們已經在地下河里了。

“這里就是你說的秘密？”勾玉冷笑。

惑無心佝僂著身子，并沒應話，而是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按在面前的青銅墻上。

此時勾玉象征魔族的紅色雙瞳在黑暗中亮起。他看清了面前青銅墻壁上刻畫的壁畫，畫面中，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撐著黑日，面前是一副畫滿了咒紋的棺木。盡管難以描述畫面背后的故事，但畫面中的視覺沖擊力極強，還是讓他愣住了。

惑無心的手此刻就放在那輪黑日上。

“壁畫的解讀，我嘗試了數千年都沒有找到答案，唯一確定的是它在記載著某個故事。或許是它的故事，又或許是它所侍奉的君王的故事。”惑無心回頭微笑。

“你怎么確定它會和魔王有關？甚至還是魔王的仆人？”勾玉的語氣完全認真了。作為魔域有名的盜墓者，他第一眼就能看出來青銅墻是魔域之物，從墻上的紋路就能猜出其年代。但他沒辦法把它的主人和魔王聯系到一起。

惑無心笑而不語，把手從壁畫上的黑日放開。

與此同時，四周的青銅墻壁開始激烈地震動起來，一條不易察覺的黑線從青銅墻壁上顯現出來，很快就將墻壁一分為二。隨著墻壁向兩側拉開，黑線代表的縫隙也在慢慢地擴大。

當縫隙被拉扯成洞口，青銅墻壁后面出現的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在這條通道里，兩面的墻壁褪去，變作透明，就像是一條鋪在水中的道路，地面以青銅鑄造，上面鑲嵌著發光的珠砂，四周卻是隔絕水體的透明結界，走在其中，仿佛朝圣的信徒。

勾玉已經看到這條通道盡頭的青銅門了，和這里的墻壁不同，青銅門上只畫有兇惡的窮奇惡獸。

兩人行走在通道之內，越靠近青銅門，道路兩側的白骨逐漸增多，并且都是保持著統一的跪姿。

朝圣殉死的氛圍越來越強烈。

“我把這里稱為沉墟。”走在前面的惑無心說。

“似乎是個不錯的地方。”勾玉留心周圍的一切。他去過不少的古墓，都沒有眼前的精致，沉墟的主人把建筑和地下河融為了一體。

到達去青銅門后，惑無心首先推門進去，勾玉而后跟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水晶凝成的石山，水晶與水晶之間相互耦合，在四面青銅墻壁鑲嵌的夜明珠下發出耀眼斑斕的光。

但讓人在意的不是這座水晶山，而是在這水晶山中，出現了一個人影。就像某些被琥珀包裹住的古老生物，里面的人影仿佛也是同樣的姿態，栩栩如生。

勾玉完完全全地震驚了。

眼前的景象帶給他太大的沖擊，他沒想到沉墟主人的棺木會以水晶山的方式呈現，更沒想到隱藏在水晶山里面的人影，衣決飄飄，繡著古老咒紋的每一寸衣物都保存完好，白皙的人影若隱若現。

勾玉幾乎是跑著貼到水晶山上，想要透過層層疊疊的水晶窺見里面主人的真身。

在找了無數個角度后，終于讓他從一個窄小的視角里窺見了人影的真容。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人。她看起來只是睡著了，臉色仍如羊脂般白軟，禁閉的雙目睫毛明顯，流線圓潤的鼻尖，一灣尚顯殷紅血色的淺唇，一切都保存著生命最初的樣子。

看得久了，甚至覺得那裹藏在寫滿詭異咒紋的淡藍色紗衣下的婀娜身軀也在隨著呼吸起伏著，引人遐想。

勾玉漸漸地看得呆了，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跪著窺探的動作，在旁人眼里有多么滑稽。

“她身上的衣物寫著古魔族的王字，是三大君主時期的文字，表明她是來自遠古的魔族戰士，一個效忠于魔王的近侍。現在已經死了。”惑無心的聲音從其身后傳來，將他拉回現實。

勾玉的目光稍凝，視線逐漸從對水晶山中女子的驚羨轉為貪婪。

死去多年的遠古魔族戰士，時隔多年仍然能保留著原本的身軀，太美了……

悄悄地，勾玉藏在身下的指甲慢慢變長，眼神中也隨之隱隱透出兇光。

惑無心似乎覺察到了他的動作，竟是笑了起來：“勾玉將軍要對我下手了么？太急了，現在下手的話你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勾玉心生疑惑，并不是因為被拆穿，而是出于惑無心的淡定。他想了想，伸出長滿尖甲的利爪，快速地從水晶上劃過。

驚人的一幕出現了，在利爪劃過的地方，沒有留下哪怕一絲痕跡。

“這些水晶是由天神自殺化作的封印，用來封印住她的遺骸。沒有我的幫助，你無法打開。”惑無心說。

勾玉知道強攻不行，惑無心邀他前來，想必不會毫無準備。這個透明的封印，他打不開，惑無心應該也不行，所以才需要合作。于是他決定先沉住氣，等把封印打開了再說。

“我只是測試一下。”勾玉站起身，攤了攤手，一副無奈的表情。

惑無心知道他的打算，但仍是像沒事人那樣繼續說：“這里就是維持天神賜福的根基。”

“哦？一個被封印的遺骸，你還能用作他用？”

“遺骸被封印隔絕，我當然利用不到。而且就算能用，我也不會把她用在這里。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這座水晶山很像某樣東西么？”

聽到惑無心的提醒，勾玉目光重新回到水晶山上流光溢彩的水晶身上，這些水晶并非天生凝聚，而是被某種力量匯聚凝結而成。

他把手輕貼在水晶上面，隱隱地感到有股滲入骨髓的寒氣升騰起來。

“是元晶，竟是元晶！”

“只是其中一部分是元晶而已。天神以自殺的方式，給元晶賦予神性，得以將水晶融合成山，封印遺骸。而因為元晶的力量，使得封印在經歷數十萬年之久仍然保持著穩定。所以要突破封印，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削弱封印中的力量。”惑無心微笑道。

“你所利用的是封印的力量？”勾玉疑惑問道。

惑無心點頭道：“不錯。元晶只是一種凝聚靈力的靈石，既然可以為封印提供能量，那么也可以被外界所利用。雖然元晶封印有神族的咒印，無法被我們吸收，但我卻意外發現這股封印力量能夠被寒單人吸收。”

“什么？”這倒是出乎勾玉的預料。元晶不能為人類直接吸收，主要是因為人類的血脈相對于神族或魔族而言太過脆弱，難以在短時間內接受大量的能量匯入。異類的寒單人居然能突破限制？

“當然這算不上是我的首創，最早的發現者應該是天神教的創立者。他發現利用封印力量進行賜福可以增進寒單人的修為，但會令身上的詛咒加重。確切地說，是寒單人身上的詛咒幫助他們得以吸收封印元晶的力量。我只是重新發現了這一點。”惑無心淡定地說。

“用詛咒換取力量，傳聞新神曾想憑借人間與北庭爭奪天地，想來也曾用過此法。不過……”勾玉忽然嘆了口氣，“利用賜福發散元晶力量固然穩妥，可惜就是太慢了，這樣等下去，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打開。惑無心，你找我來總不至于是為了找個能一起等待的同伴吧？我可沒那么無聊。”

“當然不會讓閣下久等，我已尋得他法打開沉墟之門，只是還有一個麻煩。”惑無心此時抬頭望去，頭頂僅有厚實的巖壁。“寒單城周圍覆蓋著琉璃海，這是古之天神寒單所設，也是寒單城名字的來源。都說法界之內，皆是規則。這個法界是我們眼前封印的一部分，它的駕馭權一直由神族每任寒單城的鎮守者所有，周天神辭提到天神把駕馭權給了最后一位帝子，后者在北庭神族來臨前曾試圖毀滅封印，但在失敗之后將沉墟隱藏于幻象。我費了不少心思才讓它重新顯現，如今賜福重啟，我感覺到周圍已吸引了不少神族的目光，但我卻沒法像那位帝子一樣把沉墟隱藏于琉璃海內。在神族的眼皮底下辦事，總是很麻煩。”

惑無心最后嘆了口氣。

勾玉皺了皺眉，冷笑道：“你倒是消息靈通，知道我手持夢魔隗寶，由它施展的幻術是足以和琉璃海齊名的遠古幻術。要幫你很簡單，讓神族一時找不到這里也很容易，說吧，具體怎么做？”

惑無心這時從身上掏出一個僅有兩指粗細的灰白色藥瓶，慢慢地挪動到水晶山面前。

勾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動作，仿佛在看著一場實驗。

惑無心把藥瓶傾斜，一滴妖艷腥紅的精血從瓶口滑落而出，落到水晶上，但并未劃走，而是直接往水晶之下滲入半寸方才停止。血滴在水晶內發散出像是血管一樣的結構，慢慢地向水晶內的人影探去，就像是裂縫在水晶之內擴散。

這一幕把勾玉看得目瞪口呆，而未等他發問，惑無心已先一步說：“這就是我的方法，也是天神賜福的另一項作用。”

“難道這是……精血牽引！”勾玉終于反應過來，從自己還算見多識廣的識海里分辨解釋。

惑無心重新面露微笑，把那只小瓶子收好。“勾玉將軍果然見多識廣，不錯，這正是血魔一脈的精血牽引。簡單地說，這是屬于血魔一脈的限門術。魔族的限門術，除了能夠傳送之外，還有突破禁制的作用。用限門術來突破封印，天魔祖先們可沒少用。”

“但就算你知道她是血魔一脈，你手中的精血又是……”勾玉話說到一半，很快就自己反應過來了。“是寒單人，寒單人的血。”

他瞪大了眼睛，滿眼不可置信。

“我最初知道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惑無心肯定點點頭，“誰能想到接受神族賜福的人，本身會帶有魔血呢。不過在確定了之后，很多籠罩在寒單城本身的秘密就迎刃而解了。”

惑無心頓了一下，接著說：“多年前，沉墟主人曾依托某種形式血染了寒單城附近的土地，天神寒單最后用琉璃海種下詛咒只是為了防止被污染的靈族外逃。后世神族如何引靈猴化人，如何擴大琉璃海，又如何在寒單城頻繁賜福都不過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神族想通過祝福咒印把寒單人身上被魔血血染的影響清除，從而把他們變成普通人。最終的結果我們已經知道，神族失敗了。血魔的精血對普通的靈族來說乃是天地間最猛的毒，即便是長天界眾神也無可奈何。”

勾玉算是明白了，寒單城某種意義上算是神族的試驗場。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弱小的人族靈魂根本不可能抵御血魔的魔血，天神賜福更不可能在不傷及人類靈魂的前提下清除魔血，所以注定失敗，但賜福本身也可以被用來篩選被魔血污染程度不同的個體，因此只要將篩選出來的被污染程度高的個體作為異端清除掉，長此以往就能將人群中魔血污染程度降低。

如今神族與其說是放棄了寒單城，倒不如是認為把寒單城也當成了一個牢籠，任由里面族類自生自滅，甚至這還是人類當初爭取來的結果。

“看來天神賜福應該能分辨出血染的程度吧，你就是這樣判斷異端，從而利用所謂天刑把他們變成你手中的精血的。”勾玉很快就想到了這一點，惑無心利用天神教大肆推動殺死異端的行為無疑是為了合理獲得精血。但對勾玉來說，這樣做還是太慢了。

“就算是異端，這么多年過去了，血染程度也不會太高，我還是不認為你能短時間內收集到足夠打開大門的精血。”

惑無心未作回應，只見其雙手結印，兩手之間幻影重重，一道血光沖天而起，照亮了兩人的眼睛。

一顆血紅的心臟幻影過后呈現在兩人眼前，在空氣中沉穩地搏動。

看著血影中的心臟，勾玉微微嗅了嗅，聞到了熾烈的血腥氣。

“你居然會制造精血圣駭……惑無心，你到底是誰？”

惑無心松開手中的精血圣骸，讓其落入勾玉手中，淡淡地說：“食尸鬼之間是不需要知道那么仔細的。這個精血圣骸就先送給你，事成之后，我會教你如何使用。”

“你確定就這樣給我？”勾玉很是意外，惑無心不像是個全無防備之人，可當他連最重要的精血圣骸都送出后，他本人似乎沒有那么重要了。

惑無心只是笑笑，“因為我確定你不會對我出手，而對我來說，這個沉墟本來就是送你的禮物。”

“你又在考慮什么把戲？”勾玉警惕起來。

惑無心輕呼出一口氣，饒有意味道：“我的目標不在此處。勾玉將軍，你就不好奇，這個沉墟的主人是如何來到這里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