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后，白晨回到家中。剛至院子，就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網，毫無疑問是有人來過。

白晨皺了皺眉頭，順手撿起地上的碎網查看其中的切口，然后心就安定下來。這一幕對他來說也算習以為常，倒不是說村子里的治安不好，村子里的治安好或不好全因為那個家伙。他若不下山，便是晴天。

很不湊巧，那個家伙又來了。

然而眼下正是農收時節，村民們都知道，白晨自己又怎會不防那位臭名昭著的小偷呢。所謂防狼防賊防百寶，他早將家中糧食移于鄰家，以百寶的木瓜腦袋，怎么可能找到？

不過是徒勞無功，掃興而去。

想到這里，白晨心里難免快意。他把地上的豆子一掃，用簸箕接著，隨后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可嘆他剛坐下，連屁股都沒沾牢，腦海突然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

太安靜了！

是了！他回想起來，平日里他回來時叫喚得厲害的小黑今天怎么沒動靜了？

他猛然心驚，從椅子上蹦起，跑過去，果然那里只剩下一條繩子。那條可可愛愛的小黑狗早就不翼而飛了。

反應過來的他顧不得讀書人的風度，破口大罵：“百寶，你個混蛋！”

二話不說，白晨當即提著棍子上山。

行及半腰，老遠就聞到了香味，白晨臉一黑，怒氣更盛幾分，怒罵道：“這個混蛋，今天我不打斷他的腿骨，我就不姓白！”

百寶正在山洞邊上烤著狗肉，口水瀉了一地，對白晨報復的擔憂早就拋入云霄。地上鋪著一團黑色的狗毛，見證著小黑最后的真容。

他用小刀割下一小塊肉，放在鼻尖聞了聞，味香色絕，飄飄欲仙，不愧為人間推崇備至的美味。

就在這時，他猛然感覺到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于是下意識抬起眼睛，發現白晨正一臉陰沉地站在跟前。

“嗨，白毛，吃肉。”他招呼著白晨。白毛是白晨的小名，白晨一向討厭這小名，所以自己取了個白晨的名字。

“我說了，別叫我白毛。”

白晨沉著臉，捏起棍子，步步逼近。百寶反應過來，心里發虛，不自覺地后退。

“有事慢慢說……”百寶賠著笑臉，閃到了燒烤架的一邊。

“你可知道，小黑是我打獵的獵狗，你小子居然敢對它下手？！”

白晨怒火中燒，說著便揚起棍子，毫不留情地重重朝百寶砸過去。

不過百寶反應飛快，在棍子掃來之際及時躲了過去，身形也隨之向后倒騰了幾步，有點踉蹌，形勢更加被動了。

見勢不妙，他趕忙辯解：“這我真不知道，上個月你的獵狗還是一條大黃狗。反正跟著你出去打獵的獵狗都這么危險，還不如給我吃了。”

“你放屁！”白晨火冒三丈，眼前這家伙毫無悔改之心，必須得教訓一頓。

“我就是把這狗都喂了老虎，都不會便宜你的！去死吧！”

說罷，又是一棍。

這次百寶沒躲過，一下被掃出一丈遠。

這一棍用力之大，打得百寶生疼。百寶原來還以為對方是開玩笑的，畢竟以前也拿過他不少東西，卻都沒有如今的暴怒。

他指著白晨，也瞪大了眼睛，怒視著大聲道：“夠了！好歹我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的人，至于這么對待我嗎？”

誰知白晨聞言，更加怒不可遏，“可你就是這么對待我的嗎？！若不是因為你，你以為我愿意一直留在這破村子里，你以為我不想去外面建功立業嗎？！為什么你不肯告訴我真相，告訴我我的身世，為什么？”

原來是因為這個……

百寶臉上的怒容僵直，心里已然明了大概。

白晨一向不計較得失，但一直對自己的由來很執著。他不是因為小黑的死而遷怒百寶，而是因為百寶的頹廢而暴怒。

畢竟，他不止一次說過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了。玄牝山每年下來招人，他都報了名，但每次都刷了下來。玄牝山下來的道長說他沒有慧根，他偏不信，作故在百寶面前說是自己不想去。

后來，他央著百寶和他一起出去闖蕩，順便去找他的家人。

但百寶拒絕了。

白晨也終于是沒有走，他的理由是除非百寶告訴他身世，否則他怕自己走了后，百寶若是逃離這里，他就再也找不到人告訴自己父母是誰了。

百寶嘆了口氣，盤坐在地上，低著頭，有點煩悶。

白晨捏著棍子，但也沒有繼續追打。兩人安靜地保持沉默，心里的火如烤架下的火一樣逐漸消退。

又過了一會兒，百寶終于開口了：“其實你不必在意我的。自從那次大傷之后，我的記憶就變成了碎片。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忘了。我忘記了很多事，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留在這里，也忘記了關于你的一切。”

白晨聞言有點失落，他搖了搖頭，然后把木棍一扔，嘆了口氣，無奈地笑了。“算了，我對你發什么脾氣。”

說完，他從腰間掏出一把竹制的小刀，走過去割下烤好的狗腿，學著百寶坐下，然后遞給他。

“記住，下次要再拿我的東西，就跟我說一聲。”

百寶先是一愣，但還是接過了狗腿，笑道：“你也嘗嘗吧，我烤肉賊溜。”

“我不吃，畢竟是我的小黑，看著它令我難過。”白晨說完白了他一眼，豈料百寶完全不理會，直接撕下一小塊肉塞進他的嘴里。

白晨自然是直接吐了出來，怒目瞪著百寶，仿佛要殺人了一樣。

然而，誰知他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嘴，意外地發現百寶這貨說的居然不假。

但到底是個讀書人，如此喜惡反常豈不是跟這個粗鄙的蠻族人一樣了么？

于是，他裝著高冷的樣子，壓著聲音道：“也罷，看你一個人也吃不下這么多，我還是幫幫你吧。”

片刻過后，恰如秋風掃葉，兩人就這樣硬生生把小黑消滅了。

“喂，上次我家大黃死在虎口，我剛把它埋了不久，轉眼就不見了。是你小子挖出來烤了吧？”白晨斜著眼睛看向百寶。

百寶做賊心虛，眼珠在眼眶里一圈，賤兮兮地說：“話說你養的獵狗都不咋地，我就沒見過有一次能幫上忙的，還不如我。”

說到這里，他忽然意識到這句話有些不對，忙不迭道：“我的意思是不如我幫你選一條好狗。”

“別，你又想拿狼來騙我……”

等到他們撐著肚皮躺著的時候，白晨突然想起來：“對了，我答應了孩子們，過兩天要讓他們看看真正的魔族。到時候你扮得兇點兒，盡量嚇嚇他們。”

“行了，不用扮，我本來就是魔族。”百寶不假思索地回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幫忙了。

“我指的是窮兇極惡的魔族，你平常的樣子除了能把人笑死，對凡人的危害幾乎為零。”白晨白了他一眼。

“知道啦。”百寶并不在意。

在孩子面前扮邪惡魔族這種游戲算是他們之間的老劇本了。因為下林村與白骨森林僅有一條河相隔，尤其在下游河段偏窄，一個水性熟悉的孩子可以一鼓作氣地游到對岸。為了避免孩子亂跑，增加點敬畏的教育是必不可少的。

嚇小孩這種小事對百寶來說也算駕輕就熟，所以答應起來也沒多少猶豫。此時對他來說，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百寶從身上摸出一枚玉戒，遞給白晨，說：“吶，算是飯錢。”

白晨接過戒指，看了看，發現這戒指除了是玉質之外，本身并沒有任何的花紋或圖案，甚至從玉本身來說也算不上什么好玉。

“這又是什么古董？”

“不太記得了。”百寶說，“應該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前天我去青州城轉轉的時候就想把它當了，但老板不要，所以便宜你了。”

“那就是假的咯。”白晨一眼看穿，說完他直接扔了出去。

“喂……你，算了，丟了就丟了。”百寶無奈地搖了搖頭，“白毛，給我點錢。”

“喂，這頓肉白吃了？”白晨瞪著眼睛說。

百寶從地上蹦起，“不是為了這個，前天我不是去了青州城嘛，我在市集那里發現了一樣東西，我想把它買下來，但我又沒錢。”

“等等……我記得你去青州城不是為了找人嗎？”白晨狐疑地看著他，“你之前說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只記得要留在這里等一個陽生宗人。所以我才幫你留意這方面的消息。就在四天前，青州城來了一個陽生宗人，我告訴你之后，你跟我說你會到青州城找他。怎么忽然就變成了你是到青州城逛集市了？”

“我確實找到他了。”百寶抓了抓頭上亂糟糟的頭發，有些苦惱。“那個人只是來送信的，他給了我一封看不懂的信就走了。我說的那個東西是我在回來的路上看到……”

“把信給我看看。”白晨伸手要信，順便打斷百寶的回話。

看到白晨這副不信的架勢，百寶沒有辦法，只好把從那名陽生人手里拿到的信掏出來遞到白晨手上。

“鎖心踐行，出界歸巢之途，此行危機兩重，珍重。”

信中僅寥寥數語，白晨一眼掃去便已看完，也大約理解了百寶口中的看不懂一語的意思。

“貌似是一個叫鎖心的人要出宗門回家，路上可能會遇到危險，也可能會碰到機遇。所以要跟你說一聲。”白晨按著自己理解解釋了一番，“雖然我到現在都覺得你跟陽生宗相識很奇怪，但目前看來，你在陽生宗確實有個朋友，而且叫做鎖心。”

“鎖心？聽起來就不像人名吧？”百寶搖搖頭，覺得白晨的解釋太過牽強。

“或許是代號吧，或者是小名。”白晨堅持己見。

“小名？就像白毛一樣？”

白晨這下沒有聲氣了，他不想承認這個小名，但又想以此讓百寶理解。

百寶點了點頭，大概是自顧自理解了。

“所以你在集市發現的東西，跟那個鎖心有關嗎？”白晨岔開話題。

“不知道，只是一種直覺……它是一個玉器，那個老板說叫做臂釧。”

“額黃侵膩髮，臂釧透紅紗。百寶，不賴嘛，這臂釧可是女子用的東西，你是看上誰了？”

“這樣啊……”百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沒有給誰，就我自己想玩而已。”

“就算你說要送給誰，我也不給你錢。”白晨根本不信百寶的話，索性坐了起來。

“省的你禍害人家姑娘。”

隔日。

百寶一大早就拍了拍身上的錢袋走進青州城。

喜惡反常，讓讀書人不恥的事，某人一連就做了兩次。

百寶并不瞎逛，而是徑直來到一處市集，找到了那個賣玉飾的小販。他實在是個實在人，要買點什么就絕不會在其他地方浪費一點時間。

市集的人越來越多，有不少都是陌生面孔。

百寶記得前天就很多人，他很少下山，所以那時還以為是青州城人丁興旺了。但這短短兩天，光是小小的市集，人數就多了三分之一有余，太稀奇了。

據說是帝國那邊下來了人。

百寶沒有興趣去聽，自己走開了。以往一些年份，帝國也經常派人下來，尤其是一些軍人，因為青州城臨近白骨森林，防備力量的換崗總是很頻繁。

于是，他并沒有太在意，只是隱約覺得今年來的人比往年多了很多。

百寶在那小販的攤位上來回踱步，愣是沒找到上次看到的臂釧。

小販看出他的心思，趕緊堆起笑臉問：“客人，您是想要什么？”

百寶抓了抓頭發，有些煩悶地說：“上次我在這里見到的玉環，叫做臂釧的去哪了？”

“這……”小販的表情有些怪異。

百寶忙問道：“被人買走了？”

“這倒是沒有，只是……”

百寶立馬反應過來，拍了拍錢袋，說：“這次我帶了錢。”

聽到錢袋發出的聲音，小販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來，湊過來低聲說:“客人，你可想清楚了，你真的要買？”

“當然。”百寶不解小販的鬼鬼祟祟，好似他們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一樣。

因為攤位鋪在街邊，人來人往很多，小販只得靠著百寶，小心翼翼地從袖口里拿出上次百寶見到的臂釧。

臂釧是金鑲玉的樣式，做工精細，上面用流金刻畫著龍鳳的圖樣，一看就是貴族才會用到的飾品。

小販快速把它塞到百寶手中，然后伸手去拿百寶另一只手上的錢袋。此時百寶的注意力全都被那臂釧吸引住了，對自己的錢袋被拿走毫不在意。

比起小販的謹慎，百寶倒沒有什么戒心。他拿起臂釧放到陽光下，仰望著，透過光芒觀察其中玉質，好似在端詳著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鎖心……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東西……”

他輕輕翻轉著臂釧，在陽光的透射下，依稀明辨出玉內竟畫有文字。

“長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