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堡出來，他們找到了散落在各地的火鳥，踏上回營的路。

回去路上，伏唯突然想起百寶在揭穿女伏真實目的時講的那番話，不太像是能從幾個魔族符號就能想到的，于是便問百寶。

不料百寶卻很直白地跟他說自己基本是猜的，只是看對方的反應便覺得猜得八九不離十，就更有信心順著思路說下去了。當然，這個過程不代表就是完全當時實際發生的過程。

“好比女伏當初是死于神族這一情節，我是沿用了她最初給我的說法而猜測的，或者也有可能她是死在自己兒子手上的，誰知道呢？”

百寶說得平平淡淡，伏唯聽得心驚膽戰，便實在沒有興趣繼續追問了。

魔族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復雜。

回到營地后，宗器和伏唯直接來到中軍營帳復命。

他們首先是對發生在城堡內的經過與前因后果進行詳細的匯報，隨后著重提及百寶和白晨二人在此次行動中的關鍵作用。

伏唯對于百寶魔族人的身份并無成見，更多的只是好奇，而宗器則主要是因為百寶他們救了自己，為百寶說話只是知恩圖報。

但在二人匯報完畢后，營帳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平靜讓二人覺得此次的事件經過是不是說得太過事無巨細了，連前因后果都有細節，時間跨度達千年，對于一般人族修士而言實在不敢想象。以至于聽起來甚至有些假了。

南橫也扶著胡子，見四下無人敢言，便率先說道：“我中軍還欠個偏將，可以讓那個白晨過來。至于那個魔族人……諸位覺得呢？”

南橫也開了頭，其他人紛紛就此爭論起來，而討論的焦點無非就是百寶的魔族身份。認為百寶身為魔族人應該被驅除出黑鐵軍的以猛虎營部將環豐為首，他們認為百寶作為魔族人，擔心會與魔族竄通，從而影響大局。而反對一方則是以伏唯為首，認為百寶在人間生活數百年，其個性與人類基本無異，就算不委與重任，也不該直接趕走，說不定哪天能用上，就像這次的城堡之行一樣。伏唯在軍中沒有軍職，是以玄牝宗的客人到此，但其他人都得讓他幾分面子。

兩方在賬內爭吵，但誰也說服了對方，最后還是把目光投向主位的沐雪非。

沐雪非在聽完匯報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兩邊爭吵的時候也沒有下場，直到大家吵得差不多了，她才覺得時機成熟。

她先是開口道：“那個魔族人對白骨森林，對魔族的熟悉程度真是出乎意料。”

此刻她嘴角含笑，言語中滿是稱贊，這讓賬內的不少將領都感到意外。

“郡主認為他值得一用？”南橫也坐在一旁，瞇著眼睛看向沐雪非。這位黑鐵軍的大將軍并沒有在此發出自己的意見，這一問也是代表賬內其他人所問。

“所謂知人善用，我又有什么好猶豫的。”沐雪非大方承認，隨后話音一轉，“不過，我理解大家的擔憂。從黑鐵軍建立起，斬妖除魔就一直是我們的宗旨。即便如此，我們黑鐵軍中也有過正式的妖將軍，現在也談不上什么先例。最重要的是，為了達成我們此行的目的，我認為我們可以冒一次險，或者應當冒一次險。”

“那他作為魔族人，突然加入黑鐵軍，還是打著討伐魔域的名號……”環豐還是不服。

沐雪非看了一眼旁邊的方蒙，后者應聲起身，道：“報郡主，在大軍進入白骨森林前，末將已到過下林村，調閱了村里所有關于百寶的記錄和尋訪當地百姓，得知百寶在數百年來從未離開過下林村，并且一直保護著下林村，做到了許多修士無法做到的事。關于他此行的目的，末將問過許多人，可不僅是百寶自己，還是白晨，甚至村里的人都說只是陪白晨參軍而已。”

“白晨有奪取功名的強烈愿望，而且他們二人在作戰時配合緊密，所以白晨參軍的時候讓百寶跟著也算合理。”伏唯在旁邊附和。讓他意外的是連村里的人都知道百寶是陪著白晨來的。這起碼說明一個事實，在下林村，白晨強拉著百寶去干活是常有的事，以至于大家第一反應都這么覺得。

“嗯……至少大家現在都這么說，那我就不能按照一個莫須有的懷疑就把他直接趕走。”沐雪非神情自若，“那就這么定吧，讓百寶去夜狼營統兵吧。”

“這……”環豐懷疑自己聽錯了，轉頭望向南橫也，但南橫也只是摸著胡子，并沒給他暗示。

他只好硬著頭皮問：“郡主，夜狼營雖小，但其首將可是將軍之名。把一個士兵提攜至將軍，會不會太過了？”

沐雪非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眾將：“諸位可還記得我們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帳內眾將聞言紛紛神經繃緊。

“雖打著討伐魔域的名號，但我們實際上的目的并不在魔域，甚至不是魔族。”沐雪非緩緩說道，“在這場特別的行動中，我們很可能得不到神族的任何協助，所以我需要一個足夠了解白骨森林的人。所以我說，我可以冒一點險。我會將他安排在最合適的位置，諸位不必為此擔心。”

“我認可郡主的安排。”一名一直沉默的中軍將領突然開口，“首先夜狼營雖然是黑鐵軍的編制，但本質是天下世家硬塞進來的宗族子弟組成的。這些人絕大部分在所在宗族內部也是棄子的身份，參加夜狼營只是為了跟隨黑鐵軍打勝仗后得到軍功，以便退出后得到分配罷了。這次行動如此危險，但他們還是被要求跟來，可見其本宗也沒指望他們能成事。讓百寶做他們的首將，其實也算是遠離了黑鐵軍的真正作戰隊伍。而黑鐵軍的首將又確有將軍之名，可以代表黑鐵軍對他的重用。如果郡主一定要用他，這確實是最好的位置。”

“連陸寇都這么說，那我也沒什么好說了。”環豐泄氣，“只是希望他別真的惹出什么麻煩就好。”

百寶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他努努鼻子，跟上前面的一名將軍。

一路上看到不少的士兵都在收拾。現在正是清晨，他們收拾好東西就要重新開始趕路了。

此刻百寶跟著這個將軍是為了領取夜狼營的將軍一職的。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將軍，這一路走來也由此受到不少人異樣的目光。

“好了，就是這里了。”前面的將軍停下，轉過身來面對百寶。

“百寶將軍，這里就是夜狼營。雖然人員不過千人，但其任務特殊，希望將軍能順利完成。”

百寶順著他的話把目光投向這所謂的夜狼營，瞳孔逐漸放大。

他的表情有點驚訝，準確地說是被嚇到了。

夜狼營的士兵一個個無精打采，身材各異，高矮胖瘦應有盡有，連身上穿著的鐵甲都是不整的，實在讓人難以想象是一支軍隊，更遑論是被稱為人間最強的黑鐵軍了。

他忽然明白那些“異樣目光”是什么了。

“他們……真是士兵？”

看到百寶驚訝的表情，那將軍無奈一笑，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朝廷的規矩是以軍功定爵，對于那些富家貴族不長進的新人來說，想要取得爵位，需要通過一些手段來取得軍功。這些人所在的家族對朝廷的支持很大，夜狼營是皇帝陛下為這些人默認的后門。”

百寶張大嘴巴，“走后門”這樣的情況對他一個魔族來說有些難以理解。

不過他還是抓住了其中一個疑惑的點，瞇著眼睛道：“你是說他們是貴族？”

無論他怎么看，那些人都像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與排列成陣的士兵們隔著十步，他在看著這群烏合之眾，烏合之眾也在看著他。

懶洋洋的，毫無生氣。

對百寶的疑惑，將軍似乎有所準備，他呵呵一笑，仍是低聲答道：“修行一路，可不管你是不是貴族，沒有天賦的貴族子弟也大有人在。對于那些大家族來說，他們或許是個累贅。但虎毒不食子，家族總是會為他們安排出路，夜狼營就是其中之一。你知道黑鐵軍在人間意味著什么？”

百寶想了想，小聲應道：“應該代表著特權吧。”

“不錯，就是特權。即便是從黑鐵軍退役的人，想要在各郡府中混個軍職，都是不難的。夜狼營也同樣如此，等他們退役以后，即使不能獲得爵位，也能有個好出路。”

“取得爵位要獲取軍功，他們要怎么獲取軍功？”百寶想了一下，還是不覺得這些人能直接上戰場。

這時那位將軍的眼神頓時暗了幾分，輕聲道：“疾陵之軍，不足以戰。他們不會上戰場，運氣好能獲得集體軍功，運氣不好，什么也不會有。”

百寶的內心叮了一下。

“那現在對他們來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

“不好。”將軍答得干脆，“誰會覺得進入白骨森林會是一件好事？”

百寶搖頭道：“但這是他們目前獲得軍功的唯一辦法，因為已經很多年沒有戰爭了。”

將軍一愣，俄而笑道：“確實如此。”

百寶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他們所在的家族不是為了要給予他們出路，而是為了榨取他們僅剩的價值。他們離開黑鐵軍后，會被派到各個郡府中，代表著自己的家族勢力進行布局。他們會到這里來，就證明了他們的家族對他們的死生并非完全在乎。虎毒不食子，但人會。”

將軍有些驚訝，滿臉匪夷所思，沒想到這個魔族人居然并不像看起來的那么愚笨。

“你怎么知道……”

百寶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我以前有時候會到城里去，那里有說書人講故事，他們很多時候添油加醋得厲害，因為如果不這樣就沒人喜歡聽下去。但在唯獨是說起人類的惡時，他們從來不會添油加醋。因為已經足夠精彩了，不是么？”

將軍繃緊了臉，沉默了一陣，才開口道：“其實說的不是都對。”

他又想了一下，把話改成：“只能算對了一半。”

百寶歪著頭，并不說話。

將軍緩緩道：“并不是所有的夜狼營貴族子弟都會被家族當成棋子。但世道要變了，各大家族想要在未來的時局中生存下去，得冒一些險。對夜狼營的人來說，難得不是伐魔，而是伐人。”

將軍略作停頓，但目光格外堅毅，“他們的戰場，在人間。他們中的有些人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所以他們必須要活著回去，而你的職責，就是確保他們都能活著回去。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個死了的士兵，他的家族會不會在乎。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自己是在乎的。”

百寶睜直了眼睛，有點被觸動到。他知道這個將軍跟他說得這些的目的是為什么，他想要讓他保護好這里的每一條生命，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在他家族那里是可以消耗的犧牲品。不想因為覺得這些人來到這里是他們的不幸而不去管理他們。

這個將軍，本質不壞。

但是想要讓他們通過這場戰爭而沒有傷亡，百寶心里沒有把握。

他皺緊眉頭，說：“他們也是去魔域的？”

以百寶的理解，這些人能活著走出白骨森林就謝天謝地了，讓這些人去魔域跟去地獄沒什么兩樣。

“不，等到了大幽山，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們會啟程返回人間，至于屆時百寶將軍會如何，還要看到時郡主的安排。”

“這倒還好……”

見到百寶安定下來，那將軍也終于如釋重負。夜狼營必然是一樁苦差事，不然也不會一直沒人去當這將軍。

把他們安然帶出森林，誰也沒有把握。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真的有某個公子恰好是不該得罪的，即便得勝回去，也免不了報復。

他對著百寶施禮道：“百寶將軍，我叫陸寇，是中軍的一名將軍。如果有什么問題的話，你就來找我。”

“哦哦。”百寶學著他的樣子回禮。陸寇身為將軍，且位居中軍，地位要比普通兵營的將軍更高。

如此恭敬，足見他的謙讓。

送走陸寇后，他才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些士兵。士兵雖僅有千人，但胖子可不少。而且他們的身上的鐵甲雖然穿得歪歪扭扭，里面卻都穿著內軟甲，這是一般士兵所無法擁有的裝備。

但讓百寶覺得他們不像士兵的不是他們的身材，而是他們那普遍懶散、無所謂的眼神，仿佛這次的出征魔域就只是一次大型的旅行罷了。

當然并非每個人都如此，比如站在最前面的大胖子就一直高昂著頭，眉飛色舞，看起來就帶著一股狠勁兒。

有好戰的，有無所謂的，還有一心避戰的。同樣站在前面，不過這次是一個瘦子。其實他并不瘦，只是在這強烈的對比下格外顯眼。他看起來有些孤僻，低著頭，始終皺著眉毛，仿佛呆在這里讓他如坐針氈。

“咳咳……”百寶清清嗓子，想說些什么。

“你就是那個魔族人嗎？”站在前面的那個大胖子卻搶先開口，他的語氣驚羨，吸引了一眾士兵向百寶看過來。

百寶點頭，接著說：“我是你們的將軍。”

剛開口他就后悔了，他原本來前還準備了一些激昂的話，沒想到開口竟是如此的沒氣勢。這些世家公子平時想必是嬌縱慣了，這樣虛弱的語氣豈不是在向他們示弱？正當他打算說些什么來補救的時候，那胖子又開口了。

“好！大家歡迎我們的新將軍！”他帶頭鼓起掌來。看起來他的地位還挺高，在他的帶領下，整個夜狼營都鼓起了掌。

百寶壓手讓大家停下，想起來自己要說的話。他吐出一口濁氣，說：“我不了解你們人間的規則，所以我不管你們是為了什么而來到這里，總之想要活著出去，就要聽我的命令。”

“好！”那大胖子真是捧場，在他帶領下又是全營的一陣掌聲，搞得百寶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那我們現在出發吧！”

與百寶不同，被升為偏將的白晨則被調到了南橫也的部下。

他騎著戰馬，領著身后的一眾精兵站到一側，等待南橫也的點兵后才開始繼續趕路。

“怎么搞的，明明是老子出力最多，怎么最后通報變成了百寶擊殺魔獸，沒道理啊……”白晨在心里嘀咕，“現在他的軍職比我還高，真是怪異。”

這時南橫也過來了，他騎著戰馬來到白晨身前停下，上下打量一番后說道：“不錯，一表人才。”

白晨低頭作揖，以示感謝。

“不過你年紀輕輕就滿頭白發，倒是令老夫驚詫。你是哪里人？”

“我只是青州城下林村的一個教書先生。”

“青州么？”南橫也皺了皺眉，說道：“說起來老夫年輕時也曾見過像你這樣的白發青年。彼時誤入深澗，見兩個白發青年在前面行走，但待我走近時卻是消失不見，也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可今天總算見到活的了。”

“不知將軍所說的深澗是在哪里？”白晨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意識到這可能與他的身世有關。

南橫也回答說：“很遙遠了，我只記得是一處大冰原，那時我還是個青年將軍。”

說罷，南橫也慢慢離開，留下陷入沉思的白晨。

且不說南橫也說的大冰原在哪里，關于他的身世總算有了眉目，他記得百寶對他的身世說的也是在冰層里把他抱走的。

這么說的話，那個大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