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由于一場大病因禍得福,組織上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允許她回家修養。這樣一來,陸陸續續的一些女知青都有病。有些事情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就這樣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情況下,青年點都提前放假過春節,我們勝利大逃亡一般的急匆匆的離開了那個多年以后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春節后,我又回到了這里,父親已經安排好了我的一切,不出意外,我就能成為工農兵大學生了,所以,我一直努力表現,為了自己的前途和理想。
當華北大地有了一些春的跡象的時候,我們這里還是寒冷。但偶爾能出現漫山遍野的霧凇,在晚冬晨曦的互映下,讓你突然感到世界是那樣的潔凈而又美妙,那不是大霧的迷朦,也不是陽光下的燦爛。而是界于朦朧與燦爛之間,使本來山村就清新的空氣愈加純凈,整個世界仿佛凝固了!偶爾微風吹落一些樹掛,落下一縷雪煙,才讓人感到這世界還有靈動。大人小孩在如詩如畫的環境中,都有一種興奮與美妙。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人也變得格外安靜,連兒童的游戲也選擇寧靜的,大人小孩,老老少少,宛如徜徉在童話世界中一般,每個人都很難走出朦朧和清晰的界限。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之下,我在冬季的江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散步,迎面遇到了文質彬彬的龔占海。我們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語言的問候,就一起在雪地上朦朧的仙境中漫步,我們心里都清楚,此時任何一個聲音都是多余的。
記得我春節后從正京回來,帶了一些吃的給他送去,他一個人在家正在畫畫,土炕的炕席上,炕桌上都是素描。主題有三個,一個是我;一個是蒼鷹,那神態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海子。還有就是白樺林,秋天的白樺林很美,那種意境只有他能表達出來,似乎也只有我能看得懂。我的到來,讓他感到吃驚的同時,也帶著幾分尷尬,然而,我們也都清楚彼此的內心。
我們之間一下子變得更加微妙,我選了最好的素描,我、海子還有白樺林各一張便匆匆的走了,這三素描我一直保留著,想想龔占海今天的名氣,這三幅畫應該很值錢了,但有些東西又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
金秋季節,我拿到了正京外國語學院的入取通知書,盡管是預料之中,但也興奮的徹夜難眠,然而又伴著深深地惆悵。我不敢告訴占海,但這樣轟動的事情不用我說,他自然也能聽到了。
臨行前,老叔弄了很豐盛的農家宴為我們送行。因為鐵柱也要離開這里,聽說他父親為他找到了進城做臨時工的門路,以后可以農轉非,慢慢讓他變成城里人。盡管都是喜事,但氣氛非常沉悶,盡管老叔和占海都努力調整氣氛,但我和鐵柱都高興不起來,像是做了愧對良心的事情。有時候,人生的許多情感很難說得清楚。
論才華,我和鐵柱都照占海差的太遠。而我們都能感知到自己美好的未來,而他將永世不得翻身。占海一直祝賀我們,也一直在笑,可那笑的內涵大家都清楚是多么的復雜。前途是年輕人希望的原動力,看不到自己未來的一絲光亮,又看著同伴策馬揚鞭遠去的時候,那種心境會是什么樣子呢?
這天大的喜事帶給我的既是興奮,也是從未有過的壓力,我覺得自己離不開占海,可又不能不離開。我甚至覺得社會不公正,又覺得占海命不好。明天我就要走了,夜很深了,我躺在炕上我怎么都睡不著,興奮的余溫漸漸退去,一種無邊的茫然占據了我的心靈,我悄悄地披上外衣走出宿舍。
初秋的夜晚,月亮的清輝朗朗的照著大地,如晝的山村似乎更小了。我一個人在鄉下的路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孤零零的,眼里什么都沒有,能看見的只是自己的影子。沿著鄉間的小路,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機械的默默的走,沒有思想,沒有目標,眼里甚至也沒有可見物,似乎走了很久,才來到了那片平日里喜歡的并不遠的白樺林。一個人,自己的世界,我突然唱起了那首當時禁唱的加拿大民歌《紅河谷》: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照耀在我們的心上。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請別離別離的這樣匆忙;
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
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你可會想到你的故鄉,
多么寂寞多么凄涼;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給我的悲傷。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請別離...”
與此同時,也奇跡般的看到了白樺林里面的一個熟悉身影。
更奇怪的是,我們都沒有一絲驚喜,像是事先約會好了一樣,都知道對方肯定會來,如約而至,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只不過,這約會源自一種心靈的共振,隱含著蒼生共有的無奈與惆悵。
他月光下的表情不能看得很清晰,但我們不用看表情,都知道對方的苦楚,因為兩個人心靈的味道肯定沒有差異。
月色如水,大地平疇,廣宇寂靜,就像夢中。一絲絲風都沒有,連樹葉都安詳的入睡了。白樺林給人一種寧靜中含蓄的唯美,白色的軀干,迎合著皓月的蒼茫,點綴著這片土地。偶爾能夠聽到的就是遠處夜鶯的聲音,和近處蛐蛐的鳴唱。而這一切,正適合我們不急不緩的無言的對望,似乎熟悉,也好像陌生,又仿佛竊竊私語。
情深不露,只因入骨。我們漫無邊際踱著,想說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們用目光訴說,用心靈祝愿。而那種輕輕地訴說,也絕不敢驚擾夜幕中的萬物生靈,因為我們很清楚,每一個生命的心靈深處,都有一根弦,很柔弱,不能觸及。所以我們難舍難分的在山區,在白樺林里漫步一整夜,沒談一句個人感情,也沒有談到個人的未來,甚至不記得說過一句話。
當陽光阻礙了月亮的芳華,我們告別了,三十多年,沒見過一面,甚至夢中的那個,都不敢確定是彼此。
遺憾的是相識以來都沒有和他拉過手,更不用說擁抱和接吻,但卻背負著當地人所喜歡的種種傳說,只記得我們分開以后,我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輕輕的吟唱著那首加拿大民歌《紅河谷》。“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清楚,理想、愛情、利益那個更重要,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結果又將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