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沒有身世記憶的精靈

既然和老綠蟲鬧翻了，紅紗女就住到了杏樹上，再也不用聽那老東西絮絮叨叨講歷史，更不用聽他吹胡子瞪眼罵人了。

紅紗女躺在杏樹上，悶悶不樂。

她像做了一場又一場夢，夢的場景不斷變幻、消失。醒來后，她就坐在樹上了。她好像從生下來就這樣坐在樹枝上，無所事事地蕩著雙腿。每天早晨醒來，她常常會坐在不同的樹上：杏樹、梨樹、柿子樹，甚至會坐在高大滄桑的栗子樹、核桃樹或者橡樹上。直到有一天，她遇見那棵活了八百年的老桃樹。

她是被那開得燦爛嫵媚的桃花吸引來的。聽說桃樹是一種吉祥長生的樹，有鎮妖驅邪的功能，甚至是一種象征和圖騰。在民間，巫師們常用桃枝作法，驅趕妖魔鬼怪。每逢節日，人們就在屋檐下插上桃枝和清芬的艾草，以驅走邪氣，迎來吉祥。一見到這棵老桃樹，她就喜歡上了，住下來了，再也不打算離開。雖然老綠蟲是這棵樹的真正主人，想趕她走，她偏偏不走，她很快就會回去，天天和他吵架！

樹下五彩繽紛的小花，在風里搖頭晃腦，怡然自得。植物都這樣成群結隊，相親相愛，為何她不能呢？人都是有年齡的，她卻沒有；人都是有爹娘的，她卻不知爹娘是誰；她來自哪里，去向何方？哪里是家鄉，哪里是歸宿？她不記得昨天，也不知明天會怎樣。她看到的永遠是今天，能把握的只有眼下這一刻，就如同自己這只白得透明的手牢牢抓住的樹枝。

作為一個沒有身世和記憶的精靈，大概是世上最悲哀的了吧！她每天都在苦苦地追根溯源，想弄清自己的來龍去脈。可是，她的身世始終是一個謎。她憂傷地想：也許我的一切，只有天神知道！

她想開心一點，可是她沒有朋友，更不用說親情了。對她來說，親情是最陌生遙遠的東西。這世上還會有另外一個生靈，也像她這樣孤獨無依嗎？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她想起了那個驅趕儀式上的少年，他在火把映照下憂郁的眼睛、默默流下的淚水，還有他在人群中單薄孤獨的身影。

其實天地間，很少有人知道紅紗女的秘密：她用不著懼怕任何人或者野獸，因為她有與生俱來的能力。她的秘密，就藏在身上薄如蟬翼的紅紗里——那其實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從她肉里長出來的翅膀，要是紅紗撕破了，她會痛，會流血；要是把紅紗展開，她就會像蝴蝶一樣飛起來，飛到天邊，飛到山巔湖泊之上，飛進水銀般的月光里！

紅紗會隨著溫度和心情的變化而變換顏色，還能隨時變大變小，小得像生在腋下的一對翅膀，展開可以蓋得住一望無際的湖泊。傳說，山外世界有一種叫做“飛機”的大鳥，可以載很多人，坐上它就可以越過千山萬水，紅紗女想象不出竟然還有一種鳥兒，比她的翅膀更神奇。

離開了桃樹和老綠蟲，紅紗女莫名地感到有些失落。這時候，她又向往起人類生活來了。她渴望人間煙火的味道，渴望做一個“人”，擁有舒適的草房，再也不用住在樹上；在外面玩耍時，會有人喊著她的乳名，喚她回家。

那只古怪的老蟲子，知道她的臉和她的心不是同樣的年紀嗎？她是孩童的臉、滄桑的心，他知道嗎？

她遙望著那個古樹掩映的村莊，渴望有一天能走進它的世界。可是，人們對她的敵意從未改變。如果她越過層層荊棘去靠近他們，他們肯定會扛著鋤頭刀叉追趕她，像追趕偷吃雞鴨的野獸那樣。

如泣如訴的笛聲從桑田村傳來。紅紗女抱臂坐在樹上，用下巴抵著膝蓋，太多的心事，壓得桃枝也搖晃起來。